漫遊的愛麗絲與城堡外的卡夫卡──專訪劇場導演黎煥雄
【黎煥雄,劇場導演、詩人,河左岸劇團、創作社劇坊創始成員及編導,以詩化意象劇場的美學風格著稱。新戲《地下鐵》改編自繪本創作者幾米的同名作品;當外在環境內在心境焦躁失序,是該離去還是選擇留在原地?進入劇場,隨著劇中盲眼女孩,展開一趟有音樂有繪畫有詩的地下鐵之旅。】
關於一齣新戲,你說,這是你面對中年的心境。
中年呵,人生的中途。你說你愈來愈需要更強壯的心臟與更多的勇氣,生命中喜好挑戰的冒險因子只剩下百分之五十;體力不若以往,你的心卻不願意停下來。多年來在劇場與音樂工作間來回擺蕩,你隱密地背著另一個安靜的身分,詩人。
但是切莫張揚。猶如你詩集中孤單而憂傷的句子,你淡淡地說,「文學是我們隱形而祕密的身世。」這是你抗拒成長與老去的憑藉,「但是如此不足為外人道。我始終覺得,與其他的詩人相比,我不過是村莊之外的一個人。寫詩對我而言是一種需要,是生活中必要的持續性的出口。」然而詩確實影響著你,你的少年時代與你的劇作文本,以及劇場風格。「沒有詩的精神的人,無法在場面調度、人物配置、甚至燈光與舞臺深度上產生有機的層次感和空間感。這便是詩意的視覺性。」
幕與幕之間,燈光倏起乍滅,演員絮絮誦起長段獨白;你目睹這一切,支著頤思考如何接續下一場情節,卻發現隱隱綽綽立在舞臺右側等待你的,竟是一個,盲眼的小女孩。
二○○二年你離開了工作十年的地方,開始旅行。最後一趟旅程結束歸國的第二天,詩人羅智成邀你一起籌備臺北詩歌節﹔於是你便留下來,孰料卻開始了另一段旅程﹔你翻開了好友幾米的《地下鐵》。當時這本書尚在稿件的階段,仍未出版,你就有了將之改編成劇場作品的想法。
於是二○○二年夏天,《地下鐵》的籌備工作開始起步。同時間,你正在進行《彎曲海岸長著一棵綠橡樹……──河左岸的契訶夫》一劇的排練工作,「『契訶夫』是我給自己的年度報告。」你這樣說。然而兩部劇碼人物的對比落差相當大﹔契訶夫是沈穩的中年人,《地下鐵》中的盲眼女孩甜美中卻帶著淡淡的感傷。你來回在兩者之間踱步沈吟,編排情節,注意進度,調度場景與光影;一天你恍然發覺,縈繞著你的中年男子心境,宛然已經將契訶夫化身成為「凡尼亞舅舅」,小女孩成了你們鍾愛的外甥女。這是奇妙的心情轉折,也是兩部劇作間巧妙的連結。
「這是幾米版的盲眼愛麗絲。」你對我說。
舞臺上將築起三層月臺,一列軌道,「我希望可以真的拉一輛列車上舞臺。」你興奮地說。除了擬真的地下鐵場景,還加上紗幕與投影裝置,「營造一種迷幻的立體感。這是幾米作品改編的劇作,將會保留高度可辨的幾米視覺元素。」
愛麗絲漫遊的仙境。
在豐富繁麗的色調背後,你計畫遠遠隱藏著一座卡夫卡的城堡。「『城堡』代表了主角永遠不可能真正地進入事實核心,一個懸在遠處卻到達不了的真相。愛麗絲也有著相同的焦慮。」卡夫卡永遠身處在一個可見而又不可見的惡夢中;別人認為盲眼的小女孩看不見,然而她卻真實地看見了這個世界,因此而昇華了焦慮。在戲的內在脈絡中,簡單的童話元素貫串全局。「一個潛在的公主,決定開啟一個冒險的旅程。過程中有導師,有岔路,有冒險,有奇蹟。」你藉著生活中隨處可見的車票與邀請卡,引導劇情的開展。「我正在慢慢鋪線,讓情節本身自我繁衍滋長,等到它成為一個成熟的有機體,我便會把線收回來。」
音樂在《地下鐵》中也占了相當份量的比重。你請詩人夏宇為劇中歌曲作詞,「音樂在本劇中必須表現出不同角色的不同個性,也必須肩負營造氣氛的任務。」你擅長以獨白作為場面的調度與思索主題的方式,這次你選擇以音樂或歌唱來表現。「音樂將會引導劇情的發展,牽動意象,甚至思考。」你如此預言。
布幕升起,落下。燈光滅掉以後,舞臺沈入無聲的黑暗。我可以看見,你還沒有離開。也許你永遠不會離開;在這裡,這座空無一人的劇場,隨著每齣戲的落幕,你一次次地更接近了那座看不見的城堡,一個童話故事的快樂結局。
後記:採訪黎導的時候,距離「地下鐵」首演只剩下一個月。我來到空蕩的排練場,席地而坐與黎導對話。排練剛結束,一個人也沒有﹔我們一直談到黃昏將臨,天色暗下來將我們包圍。空落落的場地裡,黎煥雄的夢想彷彿透過他的話語在四周成形,顏色鮮麗,眾聲喧嘩。
一個月後我坐在滿座的國家戲劇院,看見黎導瑣瑣敘述的「地下鐵」的夢,歷歷成真。
燈亮,幕啟。演員開始唱:
「啊生命她只是個月台,你來的目的就是離開。」
(圖文原載於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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