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6]幻覺及其他。

酒精發作是一種很奇異的經驗。雖然有人跟我說大麻的效果更奇幻。煙霧散去以後,整座世界猶如夏卡爾的畫作般支解漂浮,光線與時間都被切割成細細的長條,在狂喜的遞迴裡不斷地漂流、旋轉、收斂與發散,時間以碎形幾何無限擴充壓縮。最後連意識也變成不連續的碎片,在現實的水面打水飄。

那人告訴我,燃燒的大麻煙有種奇異的香氣,剛開始你並不覺得這種植物與其他的煙草有什麼不同,頂多就是嗆鼻了點,或是必須自己做煙捲結果碎葉子掉一地,你非常生氣比金子還貴的草料就這麼散得到處都是﹔接下來第二根煙,你無比珍惜地把最後一絲飄渺的煙霧都吸進肺泡深處,站起身想找個煙灰缸捻息最後一點餘燼,卻發現屋子的格局整個地錯位了,感官知覺倏地無限擴張變成具象的實體存在,無聲無息地置換掉週遭熟悉的一切事物。你甚至會認為這個運作精良的世界本來就是由幻覺組成的,只不過白晝時分在所有人一致的默契下隱藏得十分完好,直到大麻將一切翻轉過來。

然而我實在不會抽煙,也沒有勇氣一試,況且安眠藥吃了好幾年,應該也差不太遠。那人說,不不,安眠藥頂多讓你睡著,差得多哩。

  剛開始吃安眠藥的時候已經失眠半年多了。夜裡無法入睡使得白日成為另一種夢遊,無論醒與睡都在疲弱的意識邊緣掙扎,一不小心便陷落進清醒的瞌睡,或是喃喃自語反覆確認某件瑣事醒來一定立刻解決。時間變成一種具流動性的黏液生物,緩緩地自我蜷曲的軀體上爬過。夢的段落遺留在四週,看來如此真實無可抵賴,因此我始終無法分清是否真的與某些人交談過,是否真的與他們發生情感或彼此厭憎﹔另一些我發誓曾經在無人飯店大廳、書店、音樂會後台、中學月考教室、體操比賽現場經歷的遭遇,雖然荒謬至極無人採信,但它們面目清晰,與現實物質等重,甚至帶有預知或暗示的氣息,至今我仍不相信它們僅僅只是回憶的變形。

失眠三個月後我發現一層半透明的翳膜將我與再正常不過、隆隆運轉的世界隔開,日常生活漸漸具有夢中的即興與不合邏輯的性質。例如每天半夜三點我因為肚子餓開燈煮一碗麵,湯滾後熄火我找到碗架上晾乾的麵碗因此以為吃過了,關燈離開廚房,留下慢慢泡軟發漲的麵條。或是更晚一點,凌晨四時左右我發現下個月合唱團發表會的獨唱曲目還沒有練熟,於是打開音響照著歌譜大聲練唱,管理員上樓按門鈴,「妳不睡覺別人還要睡覺呢!」十分鐘後我才發現門鈴響了,打開門卻空無一人。

接著我開始遺忘一些例行公事,例如上課的教室,考卷的寫法,電話禮儀,圖書館不得飲食,記事本上註明「今日與S午餐」的由來,以及正在交談的女人的名姓身分與交談的內容目的。然後我開始看不懂鐘錶,不明白指針五點是上午五點還是下午五點,五點了要做什麼?五點距離我需要出門的時間有多久?我為什麼要在五點整盯著鬧鐘,這個時刻有什麼意義嗎?同時我也看不懂電梯樓層、菜單、紅綠燈、發票、洗衣單,彷彿不再明白它們各自的數字與顏色所代表的實質內容。對我而言,以符號建構的文明生活逐漸失序拆解回歸到符號的本質。不過我還是記得失眠是可以治療的,於是去掛了號。

  安眠藥效剛開始作用的時候並不明顯,我仍然繼續說話、走動、看書,直到我突然發覺椅子上一疊摺好的衣服正在溶化成奶油般的彩色膠稠物質,並且慢慢流淌在地面上,自我混合變形為瑰麗繁複的回教裝飾花卉﹔有時正在讀一本厚而漫長的小說,翻過這一頁以後整本書的文字開始呈渦狀旋轉且以亂數方式排列組合,章節之間彼此穿插調換,人物情節不斷改變,如同波赫士的沙之書般成了一本隨時變化沒有窮盡的小說。或是窗戶膨脹成幾倍大,向上拔高成尖型教堂長窗,窗框延伸出枝形櫺架,我不得不一直翻身下床認識窗戶的形狀,確保夜裡不會有人爬窗摸進來。

  (有次動手術,在恢復室醒來以後我盯著床邊黑色的呼吸器活塞,定定地想:為什麼這兒有個咖啡壺。麻醉將退未退的暈眩感其實與安眠藥差不多,同樣帶著些微的,遠離現實的幸福感。)

  藥吃多了以後幻覺漸漸消失了,藥效發作很久以後我仍然可以繼續說話、走動、看書,不過第二天醒來如數忘光,像是時間把自己吞噬了。在那段不存在的時光中,我久久地站在浴室鏡台前看著自己眼中瞳孔的縮放,搬動家具更改房間的擺設,穿戴盛裝梳起髮髻披掛金珠首飾像是等待節日赴會。更晚一點,我無意識地到處給人打電話,不分親疏遠近地訴說白日裡遇見的人事,我現在吃了藥但是睡不著只好給你打電話,你不會覺得我是瘋子吧?下一通電話重頭來一遍。第二天一早朋友慌張打來,我什麼都不記得因此什麼都不承認,直到電話紀錄確鑿地顯示,我確實在記憶失效的深夜裡硬是將身邊所有人拖進我清醒的夢境,在安眠藥強大而黏滯的藥效下,我不自覺地吐露平日戒備森嚴的真實情緒,以及從未示人的脆弱與悔恨。不過最後我仍然什麼都不記得。

喝醉就不一樣,喝醉的時候我總是記得所有說過的話與發生過的事。喝醉了我仍然努力端出平日的賢淑架子,然而因為使力過度反而讓所有人看出我其實醉得一蹋糊塗,喝完一瓶紅酒我照例忍不住開始罵人,酒潑在衣裙上,酒醒後發現怎麼也洗不掉了。

  有次半夜獨自去了小酒館,狠下心喝個爛醉,交代侍者一定給調得很烈。小酒館白日是生意很好的餐廳,週末深夜仍然有幾桌帶小孩用餐的年輕夫妻。我坐在臨街的窗邊開始頭暈,酒保來到桌邊問我:「為什麼要喝這麼烈的酒。」我說,我想喝醉。酒保離開後我才發現店裡不吸煙的人都走光了﹔大家都去過家庭生活了。接著我想,酒精真有效,我打開筆記本試圖用端正的字跡寫字,筆軟軟地黏在手上,但是連篇累牘地寫下去讓我十分滿意。終於我忘了為什麼一個人跑來這兒喝酒,我醉得太厲害,以至於時間流逝的方式非常奇怪。

  第二天我打開本子,發現不過是個喝醉的女人連篇歪斜的廢話。

(原載於2003年十二月十六日自由時報副刊)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31203]續集

這麼多年過去以後。

  這麼多年過去以後,我再度面向你身處的位置,看見你與過去並無二致,你的穿著、髮色、談話的語氣、點菜的方式…與我記憶中的你的形象拓印疊合,彷彿時間沒有過去,人生還沒有開始,我們仍然沒有經歷什麼事。我們始終坐在十七歲那年初夏早晨的日光裡,並肩望著圖書館落地窗外的華美綠蔭。這一切如此地不真實,像極了夢裡的場景,因此我以為這就是永遠了。

     ˙

  你並不知道,自你離開的那一刻開始,時間自顧自地扭曲蜷縮並且封閉起軸線的兩端,我獨自困坐在球狀透明卻堅實牢不可破的記憶裡,一遍遍反覆重新排練十七歲夏日時光,一切對白、撫觸、姿態、你穿著卡其高中制服練習樂隊行進的模樣、南海路植物園在午後雷雨中散發的草葉香氣、接近夜色最深處時一場短暫無聲的擁抱。

  對我而言,有生之年這一切將繼續下去。猶如在一座迴路糾纏錯繞的龐大迷宮裡來回不斷地搜索一扇不存在的出口,一句話,一段文字,藉以證明我們的情感確實真切地發生過﹔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時間宛如流沙般吞噬我們週遭的人事,這座城市在一年比一年異常的氣候裡鏽蝕掉原生的面目,我們日日在其中做戲而非生活。

  這個世界改變這麼劇烈,我不再認得,也無從想像。這些年來我固定接到你的消息,以為我們會如兩條平行線般無止盡地繼續延伸,不生愛恨,沒有交集﹔你總是在我視線可及之處,在人際網絡延伸的最遠端。一生便是如此。

  多年後當我由南方回到我們自幼生長的靜謐小巷,成列菩提樹早已鏟去改植拔地暴起的華廈,街角鵝黃燈光咖啡店膨脹成俗麗霓虹色澤的速食餐廳﹔我在這座城市遺失身世的同時亦失去一切時刻與方位的度量。不再有任何人說起舊日年少故事,我們一起長大的朋友早已離開這個區域,各自結婚生子或是去了遠方,從此不再回來。沒有人在信中提及你,提及我們在廉價茶店裡交換男女校紀念章偷渡校慶門票的情節。他們說:不記得了,好久以前的事。妳提它做什麼。

  你不再捎信來。我失去一切與你的關聯性,最終連你的下落也告失守。

     ˙

  接近你生日的一個深夜,我忽然夢見你,像是一種預言,或是提示。第二天進辦公室我開始撥打你家電話號碼,良久良久沒有人應﹔電話那頭鈴響的方式極端寂寞,像是屋裡除了一方久坐的日光以外再無人居住,鈴聲此起彼落懸掛在蒼白的牆面半空,充滿歉意地打擾這座屋子沉滯黏澀的空氣。

  (我想起屋裡的擺設。當然它們不可能是十年前的模樣了。)

  幾個月裡我每天嘗試在任何一個時段撥電話給你,然而始終沒有人中斷鈴聲忿忿地問:「妳找誰?怎麼這樣無時無刻打電話?」這件事的荒謬性開始令我自覺在舖演一本人物焦慮結局封閉的獨幕劇,拿著聽筒絮絮背誦繁複矛盾不可理喻的獨白。

  一天傍晚我站在城市地下深處的大眾運輸系統轉乘中心,人潮不斷從這個月台流動到另一個月台,疲憊地在蛛網般不同地層不同顏色的行車路線間來去。地底強風獵獵地灌進人工開鑿的岩壁甬道,帶著隱隱作響的時光沉積的回音。我打開行動電話按下鍵碼022532……我說:「喂。」

  你說:「是妳啊,妳在哪。」

     ˙

  沒有人願意承認的過去算什麼?一段沒有名稱的私人歷史,一本斷章錯簡文字佚失的編年紀事,一扇密封的不為人知的門,門後通向無聲無光亦空無一人的劇院舞台,演員與觀眾在幕落的同時頭也不回地離開。

  高中結束後我去了回歸線上南方平原一座人煙稀少的大學。宮殿式學院建築群極為龐大,石砌外牆在荒漠的平原氣候中日漸剝落,強烈的日光在白晝時分減緩了時間的流速,夜間湖水上漲淹沒一切漂浮殘留的影像聲響﹔因此特別利於遺忘。

  那些年間你定期乘夜車來平原上看我。你總在深夜抵達,第二天一早北上。我接到你來的消息立刻編藉口推掉系上所有活動,打掃租賃的居所,去超市採購水酒牙刷毛巾,在空蕩闉闃的老舊車站大廳等待你的夜行慢車停靠。

  你從不說為什麼來,來了也從不提你的近況。你反而像個老朋友興致勃勃地認識我的生活環境,我的同學、朋友、情人。你熱絡地與他們打招呼,記下他們的名姓,學會在山馬茶綻放的校園裡抄小徑,評論小鎮上唯一一家餐廳的菜色,甚至從學院圖書館借一本「化學反應工程」。晚上你與我並肩躺在床上,單薄的衣衫後依稀可觸你氣息蒸熨的肌體。

  你安穩地睡著了。像剛剛浮出母體濕溽溫暖羊水的胎兒,一切現實的概念還沒來得及成形,記憶沒有一點重量,自然無所謂憂患懼怕。我坐在你身邊徹夜無法入眠,體內某個部分因為承受不了長年噤聲的疑惑,當下便瘋了。

  事實是,這個故事在十七歲那年末尾就結束了。我坐在日漸暗下來的高中課室,鎖起一匣無法以任何語音言說的句子:「你為什麼要離開?」這些字詞在漫長的年月中自行排列組合增生繁衍,企圖以各種罕見的時態語法拼寫情感事件發生的經過。我將它們留在一座日據時代矗立至今的長形磚砌教室大樓﹔每當瓦藍黃昏天光一吋吋滲進屋裡,母音們沉沒在一日的水線之下,不放棄地爭辯愛情的語源,發出模糊難辨的聲響。

  是的,你離開並且不會再回來。你默不做聲起身進入下一段故事,轉折演化於我更為陌生的敘事情節﹔你去了什麼地方,認識什麼人,你通宵等待實驗數據的疲態,信用卡帳單的額度,收集旅館盥洗用品的習慣,做愛時的喘息﹔這一切,我此生不可能得見。

     ˙

  電話另一頭你說:「明天吃個飯吧。」地鐵列車轟隆隆進站,強光阻斷礫質岩層間一切行進中的信息波段,你的聲音解離成無數帶電微粒,粉末般溶進循環輸送的地底空氣裡,猶如一句幻覺。

     ˙

  是的,十年過去以後你仍然沒有任何改變。我坐在你對面亦恍惚落入一種倒敘的戲劇結構,彷彿最後一幕我們回到故事在線性時間軸上宣告結束的久遠的下午,最後一句台詞是:「下雨了。」雨下下來以後終於改變這一個季節以來停滯不前的光線,整座城市的樹木開始大量落葉,雨水沿著建築表面緩慢下降,最後來到記憶底端一段凍土地層,侵入土表後逐漸吞沒一切與你有關的石化情感紀錄,一切枯乾冷硬的等待,一切龜裂的氣味與想像。它們在雨水的沖刷下逐漸鬆脫脆裂,流進城市新舊城區交界處潮濕古老的下水道﹔最後這些琥珀般包覆凝止時間的回憶碎片隨著夏季來臨以前第一場雨抵達海洋的邊境,驚醒龐大沉默的底棲魚群,穿越逆行的暖流,沉進聲音光度皆告終了的海底。

  我繼續對你絮絮陳述工作場合煩難人事,這些年來我歷經的各式人際關係﹔你握著叉子突然說:「看來妳還是一樣固執。」我望著你平靜沒有一點波折的表情,立刻明白這便是整部故事真正的末尾,如同大陸盡頭最後一座孤立於寒漠海域的黑色礁巖,不再有任何繼續發展的憑藉,至此否決一切情感的出路。你藉由再日常不過的場景與漫無邊際的對話向我展示故事的最後一章,一場不具任何意義與象徵的談話,既不是重逢亦不是告別,僅僅是一段提示性的附註:翻過這一頁,再也不可能有續集。

  然後雨落下來了。

(原載於2003年九月號聯合文學)

#流離 #黃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