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17]花事荼靡

我始終覺得在夜晚行過紫荊大道是很淒豔的一件事。無論什麼季節,一入夜校園裡總是悄悄漫起大霧,掩住堂皇的學院建築;成列明黃燈光下我見著氤氳裡的遠遠的窗口,只想起「霧失樓台」四個字。夜色裡樹影搖曳,一地絳紅花瓣舖滿通向橋面的磚地。湖水沿岸有著幽幽的光,然而它們除了靜靜在湖面投下光影,卻再也無法觸及更深的湖心。

  更遠是巍峨聳立、出名的宿舍群。層層疊疊的石砌窗台流洩出不同顏色與溫度的光線。似乎在橋的這一端便能聽見浴室裡嘩嘩的放水聲,長廊上匆匆穿行而過的雜遝腳步,握著電話聽筒的喃喃自語,間斷的鍵盤敲擊聲響,或是交誼廳中無人收看的晚間新聞。

  又或者是化了名的網路上的私語,關於情愛的熱切,無根柢的猜臆,失落的怨懟。或是,不滿,忿懣,種種遭人謾罵攻訐的政策與措施,隔床室友的囂張行徑,誰扯誰後腿誰犯眾怒,等等。所有對話言語剝離了它們自身的情感成為無形體的電流,沿著攀爬纏繞於建築內外、四方八面無所不在的線路迅速漫溢擴散,最終成為所有人共通的生活內容與生活方式。

  更晚一點,橋上便闃無人跡。夜深了以後人都哪兒去了?收拾紙卷書本、啪一聲熄滅學院燈光以後,折疊晾乾的衣物以後,洗淨宵夜杯碟以後,結束人際關係的話題以後,關掉網路的連結以後;當整座建築與建築裡所有的人都沈沈睡去以後,我們的生活便在月光的曝曬下成形。它侷促蒼白而且平板,趺坐在冷冽的月光下,似乎怎樣也想不清自己為什麼如此貧乏。一切的交談,一切的情緒與一切的日常秩序在顯影的過程中慢慢消失,最後猶如溴銀乾板照相般在它身上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沒有主題,失去景深,重疊複印的只是標上刻度的時間軌跡。

  我想起白日裡熙攘的人群,忙碌穿梭在學院走廊、課室、餐廳、書店、圖書館間的人群。不忙著從一間屋子換到另一間屋子的時候,他們在忙什麼?一個同學忽然對我說:「現在的學生只在教室與床鋪停留。」移動的過程裡有些什麼風景?四季流轉,豔紫荊在這座小小的城裡開落,然而隨著時間經過,僅僅只在所有人的記憶裡留下一抹絳紅。

  你問,在我們這城裡生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說:「上課,吃飯睡覺。」在龐大宮殿式學院裡有著牢不可破的日常作息與思考模式,一天匆匆經過之後便安心地上繳今天的日子,翻身進入睡眠。

  夜深以後,湖水便凝成一片闉黑。夜霧無聲降至湖面,引起倒映的光影一陣輕微的震顫。時間再深一些就到了年歲的盡底;一年的花季結束了。「開到荼蘼花事了」,生活也不過如此。再往下問恐怕便無話可說了。

(多年前受邀為C大校報而作,重讀有感。)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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