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身世可以藉由什麼方法追溯?正式的歷史文獻,建築地貌的變遷,或是城市住民的個人生命歷程?
武漢三鎮,長江邊上一座位居中國內陸交通樞紐的城市,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水陸運輸的繁忙與工業的發達,造就了武漢地理上與經濟上無可取代的地位。這樣一座日夜有數以萬計過客穿行或停留的城市,一座被反覆書寫、紀錄、謳歌的城市,一座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最早對外開放的內陸城市,甚且是中國脫離數千年帝制的革命起點──在世事變動劇烈的半個世紀以來,武漢,以及生活於其中的眾多平凡居民,在廣袤的中國領土與十二億的人口中,相較於北京、上海、廣州甚至是深圳,似乎並不特別起眼也並不特別吸引人﹔然而這樣一座武漢市在近二十年中所歷經的變動與悲喜,卻也是整個中國面臨現代衝擊的縮影。
「水與火的纏綿」為武漢出身的女作家池莉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用直敘的手法與全知的觀點描述了自一九八零年起,一對世居武漢的男女高勇、曾芒芒以及週遭親族友人的人生際遇與情感糾葛。作者以小說人物對照歷史與土地的發展,企圖舖寫出一座城市在時間進程中與住民的交互影響以及共同交織出的生命記憶,如此類個人生命史的龐大虛構書寫,以武漢三鎮為舞台中心,時間跨度逾二十年,作者野心不可謂不大。池莉非常巧妙地將男女主角的出身背景設定為武漢地方共幹家庭子女,女主角的祖父甚且為長征時期解放軍軍官,中共建國後升任將軍至退休﹔男主角高勇的外祖父則是武漢知名富商,獻金中央換來文革動盪中的身家安全,因此高勇具有自尊強烈、自私依賴的沒落大家子弟性格,也種下曾芒芒的婚姻悲劇。
全書雖然以第三人稱全知觀點寫就,然而主要的敘述重心與內心剖析仍集中於女主角曾芒芒身上。作者以非常細膩的筆法描繪出身中階幹部家庭,長年被父母壓抑的五十年代出生的女性,一方面要背負共黨教育對個人情感與思想的箝制,另一方面又必須面對傳統價值觀對女性的剝削與貶抑,兩者加乘便形成了極為恐怖的集體盲目壓迫,以及助長中國長久以來漠視個人自由、個人隱私的惡劣習氣,群眾極端無理取鬧且光明正大、振振有詞地窺探他人的日常生活與男女隱事,藉以調劑物質條件貧乏、集權社會的枯燥無聊。作者藉由男女主角爭取結婚和辦理婚手續的漫長繁瑣過程,活生生地演示了令人驚駭莫名的威權操縱與社會運作,例如當年取得結婚許可必須經過指定醫院婦科出具處女檢驗證明,無法通過的新人將被醫院呈報工作單位進行生活檢討,父權體制與集體窺視狂以制度化的型態將個人尊嚴蠻橫地生吞活剝。再如作者在第六章中寫道:「社會,社會是什麼?社會就是這些樓房,棚屋,陳舊的窗戶…鮮紅的公章,報紙,廣播,文件和冰冷的面孔﹔是布票,棉花票,糧票,油票,煤票,糖票…這些票,嚴格依據城市戶口的人頭發放,要單獨立戶,必須要有城市青年的結婚證才能辦理,城市青年的結婚證,必須嚴格依據個人申請,單位證明,家庭戶口,婚檢報告辦理…因此,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註定了要受制於父母,受制於單位,受至於處女膜,受制於戶口,受制於這些所有的票證…」作者以小說人物在家庭社會與理想之間的處處掙扎碰壁,明示或暗示在禁制的年代裡企圖稍微伸張個人主義都是一件不見容於群體利益的事﹔猶有甚者,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包括情感與性,沒有什麼不能拿來作為利用和控制的工具。
然而,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到了彰顯個人價值與經濟起飛的年代,武漢市日益進步繁華,人人趕著跟上現代化的腳步,一切的威權與控制似乎在逐漸鬆散消失,個人卻開始必須面對原本深埋密藏不敢見天日的原始人性和慾望。小說中以曾芒芒的姑姑燕子作為女主角拘謹自制性格的對照,燕子本為解放軍官,改革開放之初去了深圳從商,做貿易兼跑單幫,活脫脫一個懂得看風向的靈活角色,也突顯出中國大陸在沿海開放後內地城市人民引頸企盼分沾雨露的渴望。高勇婚後始終無法擺脫學業事業皆失意的陰影,好強的公子個性使得他不願低頭承認己不如人(連妻子也比他出色),亦不願意解決婚姻中出現的鴻溝-愛面子的中國男人如何可能平心靜氣接受婚姻問題是雙方的責任-於是他發現妻子是個「小官僚的女兒,無趣的良家婦女」,安心地開始外遇。曾芒芒一如許多中國女性,一生克己節制,安於本分與他人強加的種種合理或不合理的待遇,工作結婚生子從未有人徵詢過她內心真正的想法,直到三十五歲,經歷了千瘡百孔的人生過程-「一個人成熟的過程,真是一個遺憾的過程。」作者如此寫道-她發覺她的性格中可以存在完全相反的另一面,那是她未曾發現的獨立與勇氣,猶如水與火,彼此相悖卻又相互交纏。幾經離婚不成後,高勇遠赴廣州經商,曾芒芒發現丈夫對廣州的情婦動了真情,一種從未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感,於是決定真正地放下一切既有的生活成規與自我設限,和心儀多年的友人共同溯長江而上尋找絕跡的江豚。
江豚是作者安排在小說中貫穿全書的一條伏線。男女主角第一次見面即是在過江的渡輪上,預備趕赴一場婚禮。那天下午,他們看見了在長江中嬉戲追逐的江豚,彷彿是一種青春的印證﹔然而在武漢進步的過程中,長江遭到工業廢水的污染,江豚幾近滅絕,曾芒芒屢次渡江遍尋不著江豚的蹤影,最終選擇溯江而上。作者在小說結尾記錄了一九九八年夏季長江氾濫的奇景,武漢人日夜守住大堤預防洪水來襲﹔江水退去後,女主角人生中的另一波洪峰才正要經過,歷經了二十年的歲月,她終於選擇了屬於自我的生活方式。因此我們亦可以說這是一本關於女性成長的小說,在城市成長、發展、包容的同時,生活其中的女性隨之懂得了克服生命的不完滿,懂得傾聽內心的要求,懂得掙脫昔日女性一成不變的宿命,學習做出獨立的判斷與抉擇﹔猶如矗立長江岸邊日夜蛻變的武漢城,歷史的洪流通過城市,通過我們自身,藉著人與他人、土地、時間、記憶的牽絆互動,改變了即將到來的一切。
(原載於台灣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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