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29]隱喻。

和朋友談起我的貧血,使我想起很虛弱的那幾年。恢復正常體能與生活秩序後再來看那一段日子,委實令人心驚。

  接近大三學年結束時,藏匿在體內多年的隱性地中海型貧血轟地一聲擊中我。它長年與我血脈共生,因此準確無誤地令生理上最脆弱的環節失守。我開始經常性地暈眩,如同昆德拉筆下無法接受現實的特麗莎,時不時便必須坐下來挨過間歇性的頭暈發汗;極度虛弱的時刻我躺在床上昏睡,模模糊糊覺著時光就此停滯不再前進。

  那兩年不斷地上醫院,反覆經歷一層層制式的檢驗。最後一個醫生告訴我:「妳這是家族遺傳,來自父系的紅血球缺陷。經過性聯遺傳以後妳這一輩的女性都會帶著相同的血液基因。」然後他說,「還好妳是輕型隱性,回去仔細調養。何況也沒有特效藥。」

  於是我久久地待在同一個地方。像是龐大幽深的圖書館靠近林蔭的窗邊座位,文學院天台的咖啡座,無人的課室,散場後的音樂廳,租來的單身公寓,公寓有一扇高而窄的落地窗,面對空曠荒廢的工業廠區,覓食的鴿子時時降落在窗台上。

  在這些遲滯不動的時光裡我什麼也不能做。這一段時期我大量地閱讀,冷門的顯赫的不同國度各種名姓的作者,飄浮在我四周寂靜緩慢的空氣裡,絮絮叨叨自言自語。

  回到台北以後,在家人的照顧下我逐漸痊癒。然而蟄伏在血管裡形狀缺陷流速緩慢的無數血球,時時提醒我肉體的存在與脆弱。像極了一則隱喻。

  終於,我學會與身體和平共處。

(原載於2004年6月29日自由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611]我的聲音。

大部分唱歌的時候我都在聽別人的聲音,而不是自己的。我必須保持一種安靜、無害,凝止穩重的姿態,儘管我正在唱歌;正在以空氣持續地振動聲帶,以胸腔與口腔的空間形成共鳴,並且使用整副軀體的氣力支撐我的音量。我必須準確地達成指揮的一切命令,一切手勢。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與其他男聲女聲相容,化合,直至成為一個整體。

  後來我開始在校內的某些場合獨唱。整個女高音部都在窸窸窣窣地竊竊私語「妳不准這麼唱。」指揮說。「妳的聲音太清楚。」清楚的唱音難道不對?不,不可以,妳要再唱得鬆軟一點,和別人的聲音合作。記住妳的聲部,妳必須襯托出女高音的明亮音色。觀眾要聽的是她們。

  「現在妳站到後面去。」如此一來我將無法穿透女高音、男高音與男低音。我的聲音將被譜曲者精準的和聲與對位法模糊、消融,變成合音的一部分,沒有任何人能辨識得出我;直到樂曲的最後一個小節最後一個音,我按照指揮的要求將唱音含在鼻腔與頭腔之間共鳴,餘音在演奏廳闉暗闃寂的穹頂縈繞不去。我的聲音也隨著其他人的聲音一起消失,不論我可以唱得多麼長、力度多麼強。譜是這麼寫的:在這裡,八拍的尾音結束。休止符。雙槓粗線譜尾記號。

  現在你可以聽見。這是起始第一個音,中央C。我將往上爬升四個音,下來,再往上。音階與音階之間停頓五秒。然後,升半音,重複同樣的音程。

  我深沉地吸氣,黑而發亮的鋼琴琴身反射著我蒼白、線條模糊的臉。琴室裡,高而狹長的玻璃窗緊閉著,牆上鑲滿細紋凹凸迴旋的隔音板,除濕器在木質地板上悶聲運轉。這一切,在我借來的這幾個小時間,將不斷承受三個八度後我尖銳刺耳、乾澀走音的高音C。

  如今我不再顧慮這樣的聲音是不是太過明顯突兀,觀眾一聽就知道發自何處,哪一個聲部;不必擔憂音色的亮度、音量的大小,和聲的強度是否蓋過主旋律;我不再廁身眾聲喧譁的合唱團裡演唱曖昧不明的女中音。練習室裡,只有我一個人,每一個唱音,不論好壞,都清楚地在琴室裡鳴響,浮升,流盪四散。

  至此,眾絃皆寂,我是唯一的高音。

(原載於2004年6月11日自由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603]6/03,私日記/在我的窗邊。

這期商業周刊的專題「阿祖的兒子」,實在令人傷感。文章裡統計了現今隔代兒的生成因素,發現拒絕負擔教養責任的台灣父母越來越多。令我想起瑋瑋。

  瑋瑋是我四叔的獨子,小我十二歲。他媽媽在家族裡和我最親,剛好也大我十二歲。她在瑋瑋兩歲那年過世,葬禮那天我母親抱著瑋瑋在她靈前要她放心。從此瑋瑋來到我們家。他從不曾叫我母親「伯母」,而是喊「媽媽」。

  四叔拿到博士學位以後把瑋瑋接回去,並且娶了新妻子。然而夫妻感情不睦,後母也無法給孩子太多的照顧。最後四叔把孩子丟給祖母,一個人去美國發展。這麼多年孩子唸完國中上了高中,一直拒絕和他人溝通,生活封閉到只坐在電腦前打遊戲。我祖母年近八十,自然不可能懂得他的想法;我母親也只能想辦法找空子替他補充書本文具衣襪零錢公車票卡,每每通完電話便掉眼淚。這孩子的課業、人際關係、矛盾與困境,竟然沒有一個人照顧關心。饒是這樣,瑋瑋父親還不甚諒解他的孩子總是向著大伯母。

  這樣的孩子究竟會長成什麼樣的人?他有沒有能力愛人,能不能接受他人的愛。我非常替他憂心。

photo:7,16. 在我的窗邊。

#私日記 #黃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