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唱歌的時候我都在聽別人的聲音,而不是自己的。我必須保持一種安靜、無害,凝止穩重的姿態,儘管我正在唱歌;正在以空氣持續地振動聲帶,以胸腔與口腔的空間形成共鳴,並且使用整副軀體的氣力支撐我的音量。我必須準確地達成指揮的一切命令,一切手勢。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與其他男聲女聲相容,化合,直至成為一個整體。
後來我開始在校內的某些場合獨唱。整個女高音部都在窸窸窣窣地竊竊私語「妳不准這麼唱。」指揮說。「妳的聲音太清楚。」清楚的唱音難道不對?不,不可以,妳要再唱得鬆軟一點,和別人的聲音合作。記住妳的聲部,妳必須襯托出女高音的明亮音色。觀眾要聽的是她們。
「現在妳站到後面去。」如此一來我將無法穿透女高音、男高音與男低音。我的聲音將被譜曲者精準的和聲與對位法模糊、消融,變成合音的一部分,沒有任何人能辨識得出我;直到樂曲的最後一個小節最後一個音,我按照指揮的要求將唱音含在鼻腔與頭腔之間共鳴,餘音在演奏廳闉暗闃寂的穹頂縈繞不去。我的聲音也隨著其他人的聲音一起消失,不論我可以唱得多麼長、力度多麼強。譜是這麼寫的:在這裡,八拍的尾音結束。休止符。雙槓粗線譜尾記號。
現在你可以聽見。這是起始第一個音,中央C。我將往上爬升四個音,下來,再往上。音階與音階之間停頓五秒。然後,升半音,重複同樣的音程。
我深沉地吸氣,黑而發亮的鋼琴琴身反射著我蒼白、線條模糊的臉。琴室裡,高而狹長的玻璃窗緊閉著,牆上鑲滿細紋凹凸迴旋的隔音板,除濕器在木質地板上悶聲運轉。這一切,在我借來的這幾個小時間,將不斷承受三個八度後我尖銳刺耳、乾澀走音的高音C。
如今我不再顧慮這樣的聲音是不是太過明顯突兀,觀眾一聽就知道發自何處,哪一個聲部;不必擔憂音色的亮度、音量的大小,和聲的強度是否蓋過主旋律;我不再廁身眾聲喧譁的合唱團裡演唱曖昧不明的女中音。練習室裡,只有我一個人,每一個唱音,不論好壞,都清楚地在琴室裡鳴響,浮升,流盪四散。
至此,眾絃皆寂,我是唯一的高音。
(原載於2004年6月11日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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