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0]不孕的女人/獨幕六場(上)

人物:

唐雅,二十八歲女子。她是一個很容易辨認的女人,無關乎五官的美麗(不代表不能找美麗的女演員飾演),也不是穿著時髦化妝精緻的都會女子類型;她吸引人之處在於像一本闔上的,可以打開的書,你知道她發生過許多事,她的眼神和氣質便告訴你「是的,我經歷過。」而她永遠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說出來。這樣一個女人,觀眾不一定需要知道她的工作、學識;觀眾只需要看到她經過思考的簡單穿著與髮型,經過練習的聲調與體態。她是個很早便有自覺的女人。

林毅,三十四、五歲男子。對這個世界的認識與了解比較從書本與電影中得知,而不是靠經驗。這當然與他的成長背景有關。林毅可以是個有教養的,品味良好的男人,懂得自我控制,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計劃與想法。然而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他便不是那麼容易理解了。別人的感受與事件對他而言是「事實」的,卻不是「真實」的。也因此別人的生活非常吸引他,然而他並不能真正地了解。他因此是個既情感豐沛又冷酷無情的人;這可以解釋在他身上發生的人際關係的悲劇。

母親,唐雅的母親。五十多歲中年女子,是個嚴謹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多年下來她成為一個父權的服從者,對於家庭有她自己的一套嚴格的信仰。雖然她不得不執行一個講究清潔、誠實、勤勉、貞潔與捍衛婚姻結構的母親角色,但骨子裡她還是深愛子女的。

婦產科張醫生,四十歲男子。基本上非常樂觀,因為在他手上通常出不了人命。和林毅是認識很多年的朋友。

中年女護士,婦產科醫生的助手。看多了女人所以經常呈現職業化的疲倦。

舞台:

舞台分成左右兩部分。左半邊是個醫院診間,有一般醫院常見的醫生辦公桌,病人坐的椅子,電腦,X光燈箱等等。診間後方放置一架醫院可以見到的綠色摺疊布屏,布幔後微微透出光線,觀眾可以知道是婦科專用的診台。診間左方有個想像的門,是隔開診間與候診區的門,進出診間的人都要打開或關上這道門。

舞台右方是個簡單的客廳,但是所有的家具、立燈都用白布罩起來。這雖然不是本地搬家或主人出遠門的習慣,但是觀眾還是可以知道這兩件事情有可能發生了。

舞台左右兩半部也用上述的綠色屏幕隔開。

開場時,只有左半部有燈光,右半部只有微弱的,從遠處進來的光線。

第一場

燈亮

(舞台左半部診間的部分坐著醫生與唐雅。醫生坐在辦公桌後,唐雅坐在他右方的無靠背原椅上,那是專供病人使用的。護士站著,雙手交疊,漫不經心。醫生翻翻病歷,再抬頭看電腦螢幕。)

醫:我建議妳還是早點動手術。
唐:你確定是流產嗎?
醫:報告剛剛才出來……不過我很確定,是不完全流產。
醫:妳還是早點動手術清除子宮瘀血比較好。
唐:你自己動刀嗎?
醫:我會親自動刀。
唐:你會用吸取術還是刮除術?
醫(微微訝異而停頓了一下):我會用子宮吸取術。
唐:你確定不會刮到子宮對嗎?
醫:我保證。
唐:什麼時候動手術呢?
醫:越快越好。(指指電腦螢幕)這是妳的超音波照片,子宮裡瘀血很多,妳要早點清掉。
唐:所以胚胎已經不在裡面了?
醫:照了三次都沒發現,應該是在妳第一次大出血的時候就流掉了。
唐:我一點都沒有發現……應該會有一些症狀的……
醫:我想這是早期流產,大概只有一兩週。
醫:妳可以再確認一下是什麼時候出血的?
唐:二十四號晚上,半夜吧。
醫:妳確定?
唐:我確定。是聖誕夜,耶穌降生的晚上。在這種時間流產很難忘。
醫:那也有三天了……妳後天可以過來嗎?
唐:……後天?我必須去一趟香港,機票已經定好了。
醫:這我知道,妳跟我說過了。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坐飛機非常危險妳知道嗎?萬一氣流不穩定妳可能又出血……。萬一有什麼情況我怎麼跟妳先生交代?

(電話響起)

醫:我是張醫生。(傾聽)對,我在看門診,我有病人……好,我現在過去。(掛上電話,對唐雅說)有個病人接生有點問題,我去支援,馬上回來。妳等我一下。
唐(點點頭):好。
醫(對護士):把燈號熄掉,出去跟外面的病人講一聲。

(醫生打開門下場。護士在辦公桌上摸索著處理完雜務後也打開門下場。)

(林毅敲敲門。唐雅起身去開門。)

林:怎麼搞的,醫生護士都走了?
唐:醫生去接生了,等一下回來。

(唐雅走回原來的位子坐下。)

林:所以還是流產嗎?
唐:對。
林(遲疑地):會不會只是月經來多了一點?
唐:不可能,不會那麼嚴重。
林(仍舊遲疑):那要吃藥還是……
唐:張醫生說要動手術。
林(吃驚):啊?不是已經流掉了嗎?怎麼還要動手術?
唐:要把子宮裡的瘀血清乾淨。
林:小手術而已對吧?
唐:不大,但是要全身麻醉。
林:這,該不會要動刀吧?
唐:不會動刀,用真空吸引術。醫生保證他自己做。
林:呃,聽起來很痛。
唐:不,不會痛。如果不清掉,像現在這樣,還可能比較痛。
林:什麼時候動……動手術?
唐:醫生說越快越好。(抬頭看著林毅)他問我後天行不行。
林:後天妳要陪我們去香港啊,機票都訂了。
林:我也跟副總說了這次會帶妳去。
唐(苦笑著說):對呀,我連假都請了。這下可好,可以真的請病假了。
林:能不能明天動手術?
唐:動完手術要休息。你聽過坐月子嗎?流產也要坐月子的。
唐:你能不能不去?留下來照顧我。
林:妳知道這不太可能。副總那裡就說不過去。
唐:你可以自己去嗎?我留下來動手術就行了。
林:我們公司活動妳向來都參加,妳這次不去很奇怪……再說,我也不放心妳一個人……
唐:我一個人沒問題。

(護士推開門,抱著一疊病歷進來。唐雅和林毅都有點嚇一跳。)

林(問護士):請問醫生什麼時候回來?
護(低著頭繼續整理手上的病歷,並沒有抬頭):再等一下。那個病人有點難產。

(唐雅和林毅都不說話了。室內的空氣異常緘默,遠處傳來別的診間燈號跳換的聲響。)

唐(下定決心):我還是先陪你去吧。回來再動手術。
林:這樣安全嗎?
唐(點點頭):不會有危險。而且對大家都好。
林:唐雅,妳會不會怕?
唐:你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動手術。我大概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唐:其實我最怕的不是麻醉或者流血。我最怕上手術台。
林:為什麼?
唐:婦產科的手術台用支架把腿撐開。支架是金屬做的,非常冰冷。我最怕那種冷,冷到骨子裡。
林:我會陪妳動手術。
唐:你進不了手術室。
唐:我想我會被直接推到恢復室吧?這種大醫院應該有恢復室。
林:我會在手術室外面等妳出來。有什麼問題我一定找老張算帳。
林:妳別怕。

燈暗

第二場

(和第一場一樣,只有舞台左半部打燈光。不同的是,布簾後面診台的部分打了強光,因此觀眾可以看到診台上躺了一個人,醫生在簾後來來去去準備手術器械。金屬器械撞擊的聲音,呼吸器的聲音,脈搏測量器的聲音,從簾後傳出來。)

醫(聲音從簾幕後傳來):病人手腳固定好了沒有?
護(聲音同樣從幕後傳來):固定了。
醫(幕後的聲音):血壓再量一次。確定病人麻醉了?鴨嘴器給我。
護(幕後的聲音):血壓正常。
醫(幕後的聲音):準備真空吸取器。

(護士走到台前,拿著病歷。)

護(對著觀眾,大聲唸):病人姓名:唐雅。性別:女性。年齡:三十歲。一月六日下午四時開始手術。血壓:125/96,心跳:107,瞳孔情況正常。麻醉用量正常。手術結束時間:一月六日下午五時十分。病人術後情況良好,於五時二十分進入恢復室。

燈暗

第三場

與前兩場相反,這一場只有舞台右半部打燈光。林毅與唐雅各自坐在不同的、罩了白布的沙發上。罩了白布的立燈亮著,發出朦朧的光線。

兩人緘默著。

唐:真的不能再試試看?
林:我跟她談過很多次了,她很堅持。
唐:我問的是你的想法。
林:本來我沒有意見,我也不想要小孩……你也知道我一開始還騙她是我不能生,等到……
唐:等到你弟弟生了。
林:我們繼續試試看人工受孕吧。
唐:好痛。
林:忍耐一下,總比我們現在這樣好得多。
唐:真的很痛,每天打那一針,真的……
林:我媽媽問妳要不要試試看中醫。
唐:看中醫會拖很久。
林:我知道。妳讓她曉得妳在盡力就好了。
唐(突兀地):但是我不想要小孩。
林(訝異她的話):妳怎麼……妳上次不是才同意作人工受孕?
唐:受了這麼多罪以後,我仔細思考過,我真的不想要小孩。我必須為太多事負責了。首先是他的性別,再來是他的健康,接著下去是他的智商、身高、體重、遺傳基因、有沒有憂鬱症……一切都可以追溯到他在子宮裡出了什麼事。我受不了。
林:這些事我也一樣必須負責啊。妳以為我就不必負責嗎?
唐:他在我的身體裡長大。在他長大的九個月裡我不能出任何狀況。你不用負這種責任。
林:妳有沒有想過我的責任更重?也許\\\\\\\妳只是那十個月被綁住,孩子出生後我一輩子都必須養他,養妳們母子。我被綁的是一輩子。
唐:所以你也不想要小孩對嗎?
林: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但是既然我已經這麼辛苦工作了,再累一點也沒什麼差別……
唐:這是你媽媽說的,對嗎?

(林毅點點頭。)

唐:你不是提款機。沒有人可以壓榨你。

(林毅霍地站起來)

林:她沒有這麼說,她只要我生一個小孩,一個就好。
唐:但是你不想。我也不想。我們兩個人沒有人要小孩。你想要我們的孩子出生在一個父母都不想要他的家庭嗎?
林:我媽媽老了。她很想看到孫子。
唐:你弟弟已經生了。
林:妳這麼說真的很自私。我是她的長子。
唐:難道你不自私嗎?
林:我有付出。我也準備付出更多。

(唐雅站起來,走向立燈)

唐:我難道沒有付出嗎?肉體上的,精神上的……生一個孩子女人要承受什麼,你永遠不會懂。
林:不要以為只有妳辛苦。妳可以不必養家活口。
唐:我有工作。而且我還在工作。
林:妳可以專心養孩子就好了。
唐:就這樣?你來分配我們的生活嗎?
林:你也可以請保母,我們請得起啊!
唐:孩子長大以後呢?唸書以後呢?我們老是加班。孩子回來看不到人,你要他怎麼安心唸書安心長大?
林:妳還沒生!現在就擔心這麼多。妳生出來再說。
唐:我不要孩子出生在這樣一個世界。如果她是女兒……
林:我媽說是男是女無所謂。她只要我生一個就好。
唐:我不要生女兒來受我受過的苦。

燈暗

(待續)

附註:本劇劇名「不孕的女人」 (Barren Woman) 借自美國女詩人席薇亞.普拉絲 (Sylvia Plath, 1932-1963) 寫於1961年的詩作名。特此謹誌。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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