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以後,牆上的藍色鳶尾花無聲且無預警地迅速凋謝。
我關上門,屋裡開始安靜下來。上午十點的光線從窗子進屋後緩緩下沉,最後靜止在櫸木地板上,成為一方動也不動的明亮擺設。在這樣漫射的光影裡,每一樣物品的輪廓都模糊了;這屋裡除了盤底沒捻熄的紙煙,沒有別的氣味。整面牆開著窗,巷底蒸氤寂靜的回聲,遠遠有市囂流過。你抽煙,晚上喝啤酒看球賽轉播;大學校隊時你守三壘,在內野待了太久仍然等不到一顆該死的球。
日光靜止的白粉牆上你等著接球,一動不動,一腳踏在壘包上;另一張明顯是後來照的,懸吊的絲線是嶄新的色澤;裱框裡我斜斜坐下,水藍裙底伸出一隻穿了涼鞋的腳,身後是澎湖民家的過道。照片邊緣你用鋼筆墨水細細刻上:九七年夏末。
我不會再見到這樣的你我。
這一切,包括昨夜未清洗的杯盞,還沒拆封上架的書,整年擺設的聖誕飾品,等待糊架的紙燈罩,唱盤裡嘎然而止的拉威爾小提琴奏鳴曲;我永遠不會再見到這一切。
我離開以後,你發現這屋子永遠不可能恢復原樣了;記憶的鬼魅日日夜夜在黃銅燈下徘徊遊移,夜窗反射它華美的面容。你看著它經過,絮絮訴說愛情的根蔓,哀傷與懷念,你日復一日對著悄無聲息的影子哭泣或者喃喃自語,分不清你用全部身心澆灌的其實是過去的回憶。最終它長成無所不在的龐大葛藤植物,沿著我們的生活軌跡攀緣而上,佔據你的屋子,伸展所有的枝葉覆蓋桌椅杯盤書本畫框,掩蓋曾經存在的每一句對話,你我的話音,無論語氣中含有多深的愛或恨;它長葉生花企圖模彷我鍾愛的紫色桔梗,一種詩意的花朵,你猝不及防看見過往的開落,花的香氣極度濃烈,枝節錯綜盤繞,你與它相互糾纏直至活活窒息。
‧
你說:「我確實不愛妳。」話語本身結束了;我們卻無法離開這句話的渦流,愈想跳脫便愈牽扯不清。最後你說了什麼已不再重要,屋裡只餘下你的聲音,聲音的重量與質地撕裂一切思想,一切情緒,一切反應,一切愛。我面對這話的尾音丟擲買來的半打玻璃杯,杯子還沒觸及話的表義便應聲墜地,碎片四濺飛散,荊棘般叢生在木板地上,寒冽鋒利,令我們進退不得。你說話的時間早已過去;我們甚至無法正確回溯事件發生當下的時光刻度,白晝或者黑夜,陽光入射的角度,窗外九重葛陰影挪移的方位。語音稍縱即逝,我們從不正視它在生活秩序裡盤踞,我們立刻恢復了日常生活的樣貌,日日黃昏在同一家餐館翻開同一份菜單,你點燃相同數量的紙煙,燒盡之後與當天的晚報、持久的沉默、上樓的腳步、鑰匙轉動門鎖的響聲一起扔掉。我們認為什麼也沒發生,你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不願聽見。
或者事件本身從未停止發生。在這裡,這座隨時記錄你我情感思緒並且反覆吞吐追憶的屋子裡,你永遠靠坐在窗邊的藤椅上,白色亞麻桌布清楚顯現停滯的摺痕與斑漬,煙灰落在瓷碟裡便不再崩散;而我在屋子的另一端,雙手倚住長方木桌,小腿交疊,薄呢披肩正要自臂彎滑落。在紫紅九重葛忽開忽謝的厚沉樹影裡,你我的視線從無交集,不同時刻的日光由不同的窗子進到屋裡,黃昏是漸次暗下來的、半透明的深藍色,然後是深不見底的闉黑午夜,瓦藍的黎明,跟著漫無意識的白日接踵而至;它們自行遞嬗流轉,不以光陰計速,你我停駐的身影因此忽明忽昧,像極了高反差的黑白電影。我背對著你,聽你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愛妳我不……。你平視前方喃喃吐字,整座屋裡回音與正在發生的語句重疊相應;一切靜止的屋裡只有這句話,再也沒有其他。我側過臉,身體是極不自然的斜傾的姿態。
你說了話之後再也記不得說過這話。無論你如何更換對待我的方式,這句話與這座房子、我們度過的年月、砸碎或未砸碎的器皿一起永遠留了下來。你發現的時候,屋子裡已不能再容納任何版本、任何配器的曲目;它拒絕播放任何樂段,它唯一能記憶的音響便是你說的話。
‧
一天過去了。
屋外是我們無從得見的繁華夜晚。夜空荒漠無雲,星座按部就班排列,從不出錯。夜晚的城市居民匆匆趕赴下一段作息,時髦餐館裡響聲清脆的杯盞交錯,甫上映的影片,更晚一點便是混合酒精的四人制爵士樂。這一切,與你向來無關。你習慣困守室內,這是你的世界,你的規則;它無庸置疑地成為我們的生活方式,我不出聲地接下它,當作學習一種新的語言,新的體態,新的服色。儘管它距離我過去生活的原貌如此遙遠。
我們的生活距離你捧著星盤按圖索驥的想像亦非常遙遠;除了你偶爾想起戍守大洋濱防時看見獵戶座自東方龐然昇起,滿月在幽暗的海面灑落流光,水波漫溢,月光穿透無聲的洋流沉入陰鬱海底,大型迴游魚群在光柱與暖潮之間安靜潛行。你瑣瑣談起這些,關於你夜半在礫灘覆一件軍用大衣,仰首看見數百流星殞落,你用罄所有字詞形容,描繪,舖陳,企圖重現自天頂四墜的星塵碎屑於我的視域;我轉過身,左邊牆面一幅全版複製梵谷:藍色鳶尾花。葉片柔軟地垂曳,畫面的色彩潑進室內,自顧自落地生根、四處開放;你看不見也無法知曉,我坐在你的屋裡卻猶如置身鳶尾花叢林。
我起身,離開你構築的繁星神話,摸黑找一杯水。過道的盡頭是暗而闃寂的餐室,不論日夜一律緊閉著簾子,它在屋裡成為一種獨立的存在;沒有氣味,沒有煙霧,沒有聲息。它整個失去了生存的意義。我們經過時從不停留,我們從來不坐下來面對面用餐,喝茶,如尋常男女談論帳單與進款。這屋子一如所有只居住男主人或女主人的房屋,不具備家庭生活的概念,沒有成對的餐具,沒有同款式的桌椅。我在屋內絲毫沒有插手的餘地,我根本無由改變,我來到時一切都已經完成;我只是提著行李進住的房客。
是的,我一開始便發覺,這是你的屋子,你的生活作息,你的律法,你的潛意識。你牢牢緊握屬於你的現狀並且拒絕任何變動的發生,我進入你國度之後便失去離境的能力;你的疆土陷進無邊的冰磧寒漠,沒有一個向度找得到出口。
‧
我打開門,轉身面對你的同時,你說:「都帶走。什麼也別留。」
我記起你向來善於保存一切,留滯一切,密藏一切;恰如你行之有年的嗜好:你嗜好收集植物種籽。你在林木深處尋覓,採集它們並且攤晾曬乾,分類裝進形式不同、細長或圓窄的小玻璃瓶,在壁架上依著瓶裡靜默種籽的來處整齊排列。由此,無論是些微的情感灰燼、無法辨認的久遠字跡、位於現實荒原邊陲的夢境,你一律裝罐封牢填入厚實楠木大櫃,屜匣底層淤積寸許時光塵埃,靜靜散發舊日追憶的氣味,只一翻動便令人咳嗆下淚。
你總是留給我有關氣味的印象。像是大雨的深夜,你走入屋裡帶進一身雨水浸濕後的植物香氣。你點亮黃銅桌燈後,香味更濃了;它們被燈光蒸發之後滲入你的書、書櫥、梵谷的複製畫、亞麻布帘、櫻桃木長桌。有些時候你買來一把野薑花,迅速綻放如舞者伸展肢體;那香味附著於你我間一切有形與無形的事物之上,包括一只銀匙的背面,壁鏡中室內的影像,你唇形的變化。我自你的屋子離開總是帶著一股野薑花香味,自己並不覺得;等到有人問起:妳插了野薑花?這才想起來。然而花朵已經在問話的時候快速萎去,我回到屋裡嗅覺一室濃郁的甜腐氣氛,在夏末的炙熱黃昏裡裹住你我,猶如封棺的沉香末藥,牢牢囚困一切出路的可能。
我們一切出路的可能在夏末的黃昏裡均告無望。
在夏日的末尾我終於明白,你執拗堅持一切原則與方式,不准通融,無法抗拒,也不可能改變。年久月深後我不再要求你將想法與我的喜惡擺放在同一天平秤量;你那端的載盤無限下沉,我攤開雙手,掌心上沒有足夠的砝碼。於是我砸光手邊的玻璃製品,夜半挾著夢囈在無光的屋裡八方漫遊;我企圖更改天平兩端的擺蕩卻不得要領,最後連天平的本身都毀壞殆盡。
如此一來我們的生活成為一種拉鋸,一場互擲籌碼的賭局,兩敗俱傷並且滿盤皆墨。我環視你的屋宇尋求救贖;然而所有關於情愛的標記物都只能是凋敝枯黃的標本,包括你我,無一倖免。我望著你的同時亦發現這屋子與屋裡的一切其實早已風乾脆裂,稍一碰觸便破碎崩潰,在緩緩沒入黑夜的光線裡下墜,散落。
因此我安靜地走下玄關,握住鍍銅門把,輕輕推開門。你站在窗邊對我說:「妳走了就不要回來。」
我關上門,放開把手。銅製彈簧喀一聲嵌進扣鎖。天色倏地暗下來,關在屋裡的過往現在真正是無處可去了;它們隱隱騷動喧嘩,四面包圍你向你要求本來的下文。
你喃喃說:「本來就沒有下文。」我正在開始離開這屋子;牆上的藍色鳶尾花以及所有曾在這屋裡開放的花葉一併迅速凋萎。你站在窗邊等待夜晚無聲翻過,記憶與封緘的碑文慢慢成形,你明白,你這一生都將反覆默寫我們所有的經歷。白日降臨之後,街上將舖滿上午十點、沒有特色毫無概念、無層次無照明的日光。這是一天中最無法言喻的時間。
這是新的一天。然而你我的愛情從此開始結束;我遠離這屋子的同時,一切皆告休止。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不再有來日。
(第十四屆梁實秋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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