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來她不斷地想起她的西班牙拆信刀。刀身是黃銅打造,刀柄以純金鏤刻幾何與花草紋樣,交雜著細密的鍍銀雕花。送她刀子的人是個留學生,旅行到西班牙南部買了下來當紀念品。
她第一次見到這把刀子的時候還蓄著一頭長髮,燙鬈成法式波浪。那留歐歸國的博士生看著她緊握刀柄,削瘦的十指反覆摩挲鏤空的透雕。然後她試著將它當做簪子盤成髮髻;可惜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那黃銅嵌金的刀柄太重了。
他笑了:「既然妳那麼喜歡,送妳好了。」
她遲疑著不知該不該接受;「但是妳得小心,刀刃一但開了鋒,能拆的就不只是信了。」他說。
她記不清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回國的博士生在某個學院裡安頓下來,備課、教課、四處發表論文。幾年來她在另一所學院裡安靜地出入,言談行止從不驚動師長。沒人知道她回到租來的單身公寓之後做了什麼。她一如往常地打開門鎖,將成串鑰匙扔在玄關的長條小桌上,點亮屋裡每一盞燈。她日常繫一張印度紗麗作家居長裙,起風時裹一件老式的絲綢披肩。
為了她自己也無法弄清的原因,她寧可守在公寓裡,不出門,不訂報,不收看新聞,不明來歷的電話一律迴避。夜半的時候她喝點伏特加滲冰水,放一張卡拉絲的詠嘆調。
僅僅只在深夜,只在酒精與悲慟的詠嘆中,她慢慢明白為什麼她如此思念那把西班牙黃銅匕首。
她找人為它開了鋒。從此它失去了拆信刀的身份,靜靜躺在黑絲絨襯裡的長方形玫瑰木盒底,一枚錫釦栓住了它的去路。
然後她寫信給那留學生(他陷在一所不愉快的私人學院裡,過著與他在歐洲時幻想學成歸國相去甚遠的生活),說道:「你送我的刀子,現在真正是刀子了。我想它可以是把很好的匕首;一如許多悲劇中華麗而淒厲的結尾。」無論他回不回信她都知道他不能明白她話中的含意。他留學的那些年裡在歐洲大陸四處旅行,每到一座城鎮便寄出當地的風景明信片,背面以鋼筆的藍墨水叨叨敘述那城的歷史、風景、古蹟、藝術品。她收著收著覺得像在編纂一本歐陸旅遊指南。也因此她明白他帶回這把拆信刀純粹只為了買項證據,證明他到了西班牙南部。就像他在巴黎買黑呢貝雷帽,在阿姆斯特丹買鑲陶瓷小風車。這樣一個人。
她不再寫信給那留學生。事實上,深夜在她獨居的公寓裡她不再伏在長方木桌上寫信給任何人。在觸手可及的黑夜裡,在燈下,在鉛筆與紙張之間,她停止尚未成形的字句的一切流動。有時她坐在桌前凝視綠色威士忌酒杯與木質桌面間的空隙,水珠沿著玻璃杯壁緩慢滑下,痕跡在桌上投下半透明的影子;她坐在桌前聽見唱片結束的空轉,像極了夜風吹動樹林的簌簌聲。
她終於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時她與父母住在父親任所的一幢古老宅邸,一棟老舊的磚砌建築,會客用的大廳暗而陰涼,家具一式官派的黑色;她經過大廳時很少停留,她父親亦然。大廳後方有一條橫亙屋宅的長過道,連接餐廳,廚房,左轉後她登上樓梯,梯上的厚呢陳舊得分不清花色了。二樓才是她與父母的起居處與臥房。她獨自擁有一間浴室,地上舖著老式的小片磁磚。她忘了是什麼顏色。
她的臥房位在宅邸的最深處,開著兩扇窗。屋外有修剪整齊的韓國草,定時澆灌的茶花與薔薇。她經常倚在窗邊想看清牆外的道路,街車,行人;但這一切都被牆內種植的高大黃檀木掩去了。那些樹,茂密得幾乎成了一座長方形的林子—她這樣想—她也從來不走近那些肅穆的樹林,它們靜默且威嚴地保護她與她的父母不受外界的窺探。於是她困在無數個漸次縮小比例的長方形裡;先是白漆高牆,厚重的林木與草地,然後是寬而冷的屋子,前廳,長走道,起居室,臥房,她的床,床帳。淺綠色的細棉帳幔從天花板垂下,密實地罩著整張床,帳上的鏤空花紋在她身上投下放大且扭曲了的影子。夜裡她的屋內只有一小盞燈,在離她最遠的一個角落,發出的光線昏黃而不安,微弱得無法觸及她的床沿。
現在她又聽見了。一陣夜風掠過屋外的林子,樹枝在忽然來臨的冷風中簌簌作響,大把的葉子落下,在草地與灌木叢上發出顫抖的聲響。帳幔圍著她沉重地搖曳,墨黑的夜晚與幽暗的光線將它染成魅異的濃綠色,鏤花的影子拉得更長、變形得更厲害,並且自行決定旋轉的方向與附著的位置。
樹林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猶如浸在顯影液裡般慢慢固定出樹的枝幹、分岔的枝枒與乾硬的葉片。她仰躺在蓋被下不能確定那些影子和聲音究竟有多遠或多近;高熱裹著她,蒸乾她皮膚上的水份,折酸她年輕軀體的每個關節。她想說話,和什麼人說什麼都好,但她的咽喉腫脹得容不下語音容身。她記不清這樣的熱度持續存在多久了,彷彿它有自己的意識,單單依憑它的喜惡決定拿她怎麼樣;熾烈的高溫不經她的同意便侵入她體內的每一處,纏繞蔓生在她的血管、長髮、神經、指甲、甚至雙唇的細痕裡。她在半明半昧的日夜之間斷續地嚐著不同熱度的不同氣味;有時像青澀的橘皮,有時像她曾經嘔出的苦極了的膽液。
有時她忽然醒過來,慢慢辨識出臥房裡的擺設,光線的來源。她微弱地感覺出窗外植物的香氣試探著想要進入她的屋裡;但這一切,白日的光亮,黑夜,聲響,時間的刻度,細花床帳外所有活物的味道,一切都被生自她體內的滾燙高熱否決了,摒除了,掩埋了。
她確定這一點後便又沉入灼熱的渦流裡。再也無法分辨醒與睡。
某天她真的清醒了。她的床帳已經被揭開,掛在黑漆床柱的銅鉤上。她母親端了碗磨碎的蘋果糊坐在她床頭,說:「來,妳今天吃得完嗎?」
她說:「好冷。」房裡敞著窗,她一眼就看見印度黃檀都落完了葉子。
她清醒後巨大的冰冷霎時自背後襲來。她像遭了重擊並且被狠狠嵌壓在地下深處黑暗的冰層中,不能開口,不能移開視線。她一生從沒看過降雪的國度,不懂得冷的面目;但此刻猝然而至、遍佈全身四肢的寒凍只令她絕望,令她徹底虛弱,失去一切思維與感受;甚至不明白自己看見的是什麼,週遭的物體代表什麼意義。
她知道她正遇上了死亡。
她母親說:「冷嗎?被子蓋厚點。妳才剛退燒。」說完放下床帳,走去刷一聲關上窗。
一個月後她開始試著在花園散步。數年後她父親調職到別座城市,舉家遷進另一所相似的宅邸。她沒隨父母同去,回到學院繼續她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課業。她留給所有人淡漠而遙遠的印象,說話的聲調,語氣,手勢,沒有人能準確地形容。有人曾經問她:「大熱天妳手心怎麼是冰的?」她平平地回答:「一向就是這樣。」那人露出想不通的表情,卻也沒再追問。
說這話的那天傍晚她回到她的公寓,嘩嘩放著水。加了玫瑰香精的熱水看起來像一池鮮血。她想。她一件一件脫下全身衣物,柔軟的布料表面織滿夏日的暑氣,無力地堆在浴室地磚上。她裸著身子來到臥室鏡台前,打開木盒上的錫鎖,立在桌邊凝視盒裡的刻花黃銅匕首。她用指腹觸了一下刀尖,然後閤上蓋子,關好扣鎖。
她回到浴室,仰躺著潛沒進溫熱的水底,參差雜亂的齊耳短髮水草一般漂覆在她面頰上。她每天黃昏例行性地將自己裹入熱氣蒸騰的水裡,企圖溶掉某種她看不見、砸不碎的,將她與這世界隔絕的事物。
過了幾週她重新開始寫信。她告訴那留學生(他現在被系上匪夷所思的人事糾結嚴重困擾),她謝謝他送的美麗匕首;因為她終於明白有天該怎樣以優雅的姿態除去令她厭倦的生活方式。
(原載於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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