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4]日常生活

現在我可以對你敘述我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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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我醒來,盥洗更衣化妝穿鞋出門。在緩慢下降的電梯裡我努力回憶將鑰匙插進鎖孔的喀答聲。電梯降至地面的時候這細微的金屬聲響已經離我非常遙遠,幾乎無法分辨是鋼纜下滑時鐵鏽的剝落、密閉空間裡的氣體循環、或是箱體鋼板在抵達地面瞬間的輕微震動。於是我再也記不得,我究竟有沒有鎖上那扇四邊嵌壓仿銅飾條的大門。

  所以我走回電梯,上樓,轉動門把發現它的扣鎖確實恰如其分、紋風不動地栓住。墨綠合金門板牢牢地生在地上,日復一日沉默地反射我的遺忘與焦慮。

  是的,遺忘與焦慮。這麼多年過去以後,藥物的副作用仍然隱匿在我的血液裡,企圖在任何時刻任何地點以已知或未知的形式穿越表層肌膚掌控我的生活。即便我打開塑膠藥盒(乳白透明且分層有序地隔開各種不同的藥品)倒出所有膠囊或錠狀的抗憂鬱劑、鋰鹽、管制級安眠藥、抗焦慮鎮靜劑,扔進水槽讓它們在下水道裡慢慢分解成為附著在管壁上的黑色沉澱物質;即便停藥後每隔五分鐘我必須蜷曲雙腿壓低頭部,秘不出聲地承受嘔吐發顫大量分泌冷汗的戒斷症狀──即便我克服這一切,克服一切藥物在我體內溶蝕出的破壞,克服停止治療後間歇出現的病狀,直視發問者忽地張大彷彿一口將我吞噬的黑色瞳孔說:「是的,我是患者。」我克服並且接受這一切;然而我永遠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是的,另一張我從未見過的,既堅強又殘破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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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可能明白,我來到你研究室的那一年,其實是我病勢最沉重的時刻。每星期四下午我從床上掙扎起身(你一定也無法明白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必須花去大半個小時),吃力地洗臉,梳頭,找一件洗淨晾乾的衣服,盡量維持外表的端整美麗,走進學校上樓敲門。

  每個星期四下午我都非常愉快。因為這是每週我唯一與人群接觸的日子。

  另一天下午我坐在診間裡,午後的光線自醫生座位後的大片玻璃窗落進屋裡。醫院裡什麼都是白的;白色鏤空隔簾、洗得單薄的白床巾、冰冷蒼白的日光燈、白粉牆面張貼各種健康生活與疾病預防的注意事項。

  醫生說:「這星期妳過得怎麼樣?」診間裡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我應該對他說,我病得極重,無法吃食無法睡眠無法離開我的屋子。我的人際關係無可救藥,甚至連生活起居都顧不周全。我一分一秒都正活埋在這種龐大的、不可知不可解的虛無裡慢慢窒息。

  但是我什麼都沒說。

我說:「我做惡夢。」

  醫生溫和地看著我。「說說看妳夢見了什麼。」

  第二年冬日的某個星期四,我離開你的研究室直接去了醫院。醫生照例問我:「妳這星期過得怎麼樣。」

  我大聲說:「這不是什麼血清素不平衡的問題,這是傷害。我沒有辦法消化這些傷害。」眼淚立刻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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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後我回到島嶼北部的城市,清晨和所有人一起搭乘大眾運輸系統進城工作,坐在辦公隔間裡處理文件,開會,講電話,校稿,提案,安排進度,採訪,以婉轉的辭令交涉,微笑遞上名片說:「希望以後多合作。」日日我準時走進辦公室,午休時間和同事交換餐盒裡的菜色,夜晚降臨時趕赴一場電影或者戴起耳飾抹上脣膏參加社交。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生活;我藏起疾病與疾病造成的永久性損壞,改掉不合時宜的言語與舉止,學習在任何場合保持親切可人的態度,病發時盡量維持生活的秩序。就這樣我將內在某個半瘋狂的部分控制於日常生活的水面下。它安靜地沉沒在不流動的、正立方體容積的液狀物質裡;偶爾它會朝逆時針方向自轉,試圖離開包裹它的理智。

  一個憂鬱症患者的理智。離開藥物與醫生後,這是我唯一抵抗疾病的憑藉。並且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包括父母、密友、情人、丈夫──沒有任何人能夠和我共同對抗與分擔這種惡疾。我明瞭了這一點以後慢慢地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有缺陷的,碎裂毀壞的,永遠帶著瘋狂因子然而努力尋找活下去的方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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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離你很遠了。

  離開學校以後我不曾再見過你。當我提著公事包在極度繁忙的城市街口等待車流經過,在深夜的辦公室伏案趕稿,在印刷廠隆隆作響油墨刺鼻的機器前耐心等待校正版面,在洗淨杯碗摺疊衣物的時候,我會想到你。在那些每週一次的,純粹交換生活意見與指導學業的時間裡,我僅僅是個普通的,無甚特殊沒有異常的學生;我們坐在文學院天台的咖啡座裡等待黃昏漸漸降臨。

  天黑前你會說:「下個星期我再來。」這是我一週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而今我成為這樣的一個人。我吃力而緩慢地彌補疾病毀去的事物,無論好壞,我都已經能夠面對。

  這是我必須面對的日常生活。

#流離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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