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07]唯一。

一天只寫一首詩。只聽一支曲子。只讀一篇小品。只想一件事。只講一通電話。只開一次信箱。只吞一片藥。

一週只上一次市場。只吃一次館子。只回一次信件。只看一次電視。只整理一次屋子。

一季只穿一件單衣。只喝一杯咖啡。只看一眼窗外。只問一次天氣。只回想一次從前。只做一個夢。

一生只過一種生活。只信一種宗教。只守一種原則。只活一種樣子。只愛一個人。

(原載於聯合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207]罐裝回憶。

想要一個空咖啡罐的難處是得等到咖啡沖完才能得到它。當然可以把咖啡倒進別的罐子裡,但那就失去了看著深褐色的咖啡粒靜靜睡在漂亮玻璃咖啡罐的樂趣。

  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親住在大家庭裡。老舊的屋子裡耗子當著人面跑來跑去找東西吃。母親用一個日本茶葉罐子裝我和弟弟的糖果餅乾,味兒跑不出來。罐子是鐵的,米白的罐身,褪了色的燙金著卷曲優雅的日本字,扣著黑色罐蓋。

  我始終記不起罐子裡裝了什麼,但那罐子代表了幼小的記憶裡一切柔軟的歡悅以及香甜的母親的氣味。像午后篩入陳舊綠色紗窗的陽光,有著暖暖的,生了根、恆久不變的安全感。

  後來我向母親探詢罐子的下落。兩人努力回想了半天,才發現在一次搬家的過程裡被清理掉了。多可惜呀,母親說。我同樣惋惜著,卻不怎麼難過;那只罐子仍在我的一個老式櫥櫃裡,推開木製斑駁小門,它就在那兒。我非常確定。

  傍晚母親回到家,我接過兩只超市塑膠袋,在一堆冷凍鮮魚、蔬菜、咖哩、洗潔劑裡東翻西翻。炭燒咖啡!我叫起來。罐子可不可以給我?

  喝完再說。母親打開包著紫色桔梗花的玻璃紙,拿了一隻空玻璃瓶,灌水,插好。妳就是這樣,老愛玩這些瓶瓶罐罐,也沒看妳裝什麼。倒像拾破爛的呢。母親說。

  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坐在餐桌邊扯著母親找另一個罐子來裝咖啡,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搭。鵝黃的燈下桔梗的紫色花朵靜靜綻放,如一抹沉靜穩妥的微笑。

  窗外,暮靄四合。

(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207]重新建構個人閱讀發展史觀 -- 評柯林•威爾遜《談笑書聲》

表面上,這是一本剖析二十位西方著名作家作品的文學批評論著,每章專文論述一位名家的創作史與知名作品,從喬依斯到海明威,談尼采也談柯南•道爾,哥德、艾略特、莫泊桑,乃至於國人陌生的阿契巴希夫與安那托•法朗士。這樣的安排看似散漫沒有時間軸的縱向貫穿,然而這樣一本「談書」的書,其實是藉由作者本人的生命歷程與人生體驗而開展的個人閱讀史。從第一章開始,作者敘述他在英國鄉間的大屋子裡堆滿了書,每一座牆面都釘上了書架,連走道也不例外。就在作者絮絮細數他的藏書時,讀者也不自覺地跟隨他的閱讀經驗進入作者的記憶之流,恍若親身在場經歷每一本經典作品帶給柯林•威爾遜的心靈震撼與改變。就如同本書的英文書名「我生命中的書」所意欲傳達的簡單主題:書本對於一個人的生命究竟可以產生多大的影響。

  柯林•威爾遜出身英國工人家庭,十六歲因為經濟原因輟學,做過羊毛廠工人、實驗室助理、公務員、軍人,遊蕩英國本土與歐洲大陸,始終矢志做一名作家。最後他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安定下來,開始寫作;在第一本小說出版後一夕成名。然而在這本以「我」為主體,在沿著成長時光攀緣而上的閱讀紀錄中,讀者卻嗅不到絲毫不安與困窘的氣氛;我們看到的更多是對於自我內在精神境界的追求,探究並且尋找人類可能的心靈高度,以及對於想像力、專注力、勇氣、性與困境的一再思索與認知;威爾遜的個人閱讀史因而也是他建構這一切人生哲學和人生態度的歷程。作者自幼年時閱讀男孩冒險故事開始進入文字與書本的世界,青年時代大量閱讀文學與哲學、戲劇作品,藉以克服現實生活中的平庸、沮喪、挫折,以及尋求他不斷反省自問的「我是誰?」

  在威爾遜的生命中,沙特、杜斯妥也夫斯基、柏拉圖、蕭伯納不再是端坐在架上、刻劃在精裝硬殼書背的燙金花體字母,而是若多年好友般,向他展現通往文學世界與鍛鍊心智法則的一道密徑。我們跟著威爾遜來到花樹掩映的小徑入口,側耳聽見他和不同時空的作家瑣瑣交談,時而論辯,時而悄聲低語年少荒唐。作品中的人物來往穿梭於他們身旁,向創造者點點頭,隱身走進泛黃的舊日時光。

(原載於幼獅文藝)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206]不定義也不毀滅,亦不相互仇恨傾軋的可能-評黃碧雲《後殖民誌》

如果你是一個女子,或是一個百年前輾轉流徙來到這座島嶼的客家族裔,一個歷史上經歷殖民如今又遭遇全球化的亞洲人,那麼,你一定可以明白,「後殖民」不是學院裡望之卻步的教科書理論,也不是堂皇的學術論文﹔而是一種理解自我與他人的方式,一種探索「我之所以為我」以及「我之為何被界定為我」的全新思維。

  「後殖民誌」便是這樣的一本書。作者並不長篇大論地引用生硬的論述,而是以自身的經歷-殖民地(香港)背景/女性/戰爭觀察者/客家人的角度書寫她所面對與重新思考的世界。全書分為三個部分,場景的跳躍度極大,從作者蒐集的中國史料(香港殖民地官員的回憶、前清駐外人員手記、文革時期英國大使館檔案),至北約轟炸塞爾維亞後,科索沃戰爭下的生活樣態,以及古巴的革命、柬埔寨的殺戮歷史、歐洲吉普賽人的現世生活與傳說、九七香港回歸,直至自身家族由大陸逃至香港的遷徙史,以戰爭/集體迫害為背景,反省女性身分與父權(父權機制具有孕育戰爭的特質),舊帝國主義殖民(凡西方的便是文明的,開化的,機械的,有效率且進步的-我們,以及整個世界便如此接受西方定義的民主、自由與富裕,接受了我們之為落後的,封閉的,異國的,貧窮的,需要西方文明教化救贖的)與新世紀資本主義霸權(自由市場與人權,亦不過是上世紀帝國主義以船堅炮利強行對東方進行經商與傳教的新式說詞,陰魂至今不散),乃至於作者的家族流徙,一個早年與之決裂,如今明白面對自身存在便必須面對過往的女子,藉由他人的追述建構起大歷史與私身世間連帶糾纏的責任及情感。

  作者並不呼喊亦不追討這一切不公義的債,也不企圖定義大是大非。書中時以訪談,時以引述,時以旁觀或自敘的角度,娓娓道來情感與觀察,間以評論譏嘲,在不斷地更換書寫位置的同時,讀者亦隨之轉換思考的本位,跳脫族群書寫一貫的中心主義,進而體察作者深入的不同民族經歷之大苦大悲。雖然戰爭的恐怖本質依舊(『那些掌握權力的人,在莊嚴的議會,穿一身莊嚴的軍服,很莊嚴地說:我們有理想。那些活在地上的人,很沒有理想的,很沒有尊嚴的,流屎與尿,又怕死,每日想的,不過是水和食物。如果睡著了,最好不要醒過來。他們那麼沒理想,那麼膽怯,那麼臭和那麼腥,因為流的,是他們的血。』〈他們的血〉),其加害者/受害者與邪惡/正義的分野已然模糊。作者意圖帶領我們進入的,並非是掌握權力後清算與復仇的歷史迴旋,而是溫柔與包容,不界定不暴力,尊重多元與人文關懷,並且嘗試和一切善與不善和平共處的可能。

(原載於2003年十二月幼獅文藝)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206]泳夜。

他吐掉氣,從泳池底浮出水面。夜裡的泳池只有他一個人,闉黑的空間裡潑濺的水聲細碎地迴盪。

  現在幾點?好像不怎麼重要了。他輕輕後仰漂浮在水面上,滑膩的水液女子肌膚般輕漫他的雙頰。

  每天午夜他從報社下班後就來這兒游泳。一間沒什麼人知道的室內游泳池,二十四小時開放。白天裡有時他想起來恍惚覺得沒這個地方;每天深夜他究竟去哪了?他也很稀奇近中年的自己怎麼沒像其他男同事,上KTV泡PUB啤酒屋,兩個月換一次女朋友。

  讀大學的時候他每天晨泳。那時他也寫詩,有一票詩社的朋友。幾個人常常半夜不睡覺坐在學校湖邊喝啤酒窮聊,醉得把鞋子丟進湖裡,一路光腳唱歌回宿舍。他常想著找一天午夜跳進湖裡好好游一下;後來也就忘了。

  當完兵進了報社工作,頭幾年日夜顛倒一塌糊塗。每天醒來已經快傍晚了,逐漸暗下來的天色裡他匆匆忙忙穿越下班下學的人潮,等在通天明亮的報社大樓前十字路口讓魚群般的車流過完。

  慢慢地他也就習慣了。現在的他已經無法想像別人的夜晚是個什麼樣子。吃晚飯看新聞報導,偶爾罵兩句,逛街看電影聽音樂會,九點半俗爛單元劇?十一點,或十二點,咕噥著關燈上床。他每天編輯著別人的消息,誰死了誰撞車,誰搶誰誰告了誰,那些生活確實存在嗎?像他每天夜泳的泳池,不知道白天裡它還在不在那兒。

  有時他會想,年輕時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活過;或者,現在的他才算是真確地活著。通常他都不會想太久。

  他閉住氣仰著沉入池底。水面上的一切隨著水波流溢折射著粼粼幽光,夢囈一般的深藍色。也許快天亮了。也許不。有什麼不同嗎?

  他吐掉氣,從泳池底浮出水面。準備游完最後一趟,然後擦乾身子穿上衣服開車回家。洗頭洗澡刷牙對鬧鐘關燈睡覺。

  於是,這一夜便告終了。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204]此後,我們一起留了下來。

那時我們剛剛確認了彼此,並且安頓了河岸小鎮的生活。屋子很小,小得只能放一盞燈,一張桌子。此外便是收藏書本衣物的紙箱,一間僅容旋身的浴室。窗外是寂靜無人的公路,溫暖的路燈光映在墨黑的玻璃上,落進屋裡成為你面上的微笑。那時我們驚異於彼此的貼近,情感方式的相似與平靜溫恬的相處,日常生活變成我們時刻珍惜的愉悅﹔時間總是過去得太快。

  在這一間光影留連的小屋裡,我們開始建立從前遭到大規模毀壞的一切:我的睡眠,無懼的夢境,擁抱的夜晚,與生俱來的熱情。你逐一建構起一套新的音響系統,真空管釋放出溫熱的紅光,我們並肩坐在地毯上,嚴苛地批評每一張唱片裡樂器與人聲的表現方式。

  至今如是。只是我們換了屋子,大一些。我的書擺滿整面牆,紙箱藏放在衣櫃底層,音響高坐於客廳最明顯的方位,工作與赴宴的服裝和你的襯衫長褲交雜吊掛。落地窗邊擺一張書桌(我們很辛苦地將它帶回家),接近你回家的時刻我拉開簾幕,你便可以見到我在燈下閱讀的剪影。屋裡的燈光更多了,我堅持只一種鵝黃色,於是高樓上的夜晚便是溫柔可親的。

  天晚以後我們坐在沙發上傾聽一齣如泣如訴的二重唱。關於愛情,我所能想像的無非是眼前所見的一切。一切光線,一切聲響,一切溫度,一切愛。

  當我們剛剛開始河岸邊的生活,我仍舊每週啟程回到南方平原的學院,繼續未完的課程。那時你寫了這樣一篇文字予我﹔對我而言,金鈿寶飾皆等塵土,唯有文字如落雷,一字一句燒灼在感光的記憶裡,穿入左胸,以血液的流動秘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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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

從一開始,關於你的種種,便像幻燈片般,以影像盤據於我記憶。總覺像是從時間流中(一旦凝結,便成晶瑩果凍狀?),徐徐切下的薄片,質地柔軟、透明。

黑暗的斗室中,僅僅自窗外透進遠處路燈光線的餘燼。稀薄而淡默。廣大的夜空下,襯著鎮的夜景,燈火點點。房間內的陳設極少,簡單卻也無礙於生活的種種。遠處的公路上,車輛匆忙來去,方向迥異。在玻璃窗的倒影裡,曾經模糊的上映著我最真切的願望。那景象,不斷的搖憾著我腦海的某個角落,告訴我坐在那兒的你的姿態、你的神情、你的欲言又止,即便僅只是曾經。

記憶中的我看著正望向我的你。雖然光線僅夠以陰影描繪你大略輪廓,但我卻能確切感覺到你的氣息,無聲息的、溫柔的瀰漫在空間之中。你我以實體世界之外的頻率溝通,我一直這樣相信著。不單單是眼神、姿態或是任何的舉手投足間的一切。常常,我們極有默契的想起同一件事情,不經意的說出同樣的話語,甚至幾乎無意識的體察到對方的情感與病痛。那發生的頻率與次數,多到令我驚訝,在這近乎無稽的論調下,我接近嬰兒般的無助,只得接受。它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極限、所感受過的一切人際關係,就像是揭櫫了某種具有深意的天啟。

在你離去的夜裡,我獨自面對空洞的房間。以熱水淋浴,試圖洗去疲憊與不安,然惡寒卻如影隨形。於是,我只能在毛毯中呻吟、顫抖。我點起所有的燈光,寄望也許能夠驅趕焦躁與不安,但那似乎全然無效,只是硬生生的重複著現實的狀況,景物於我看來像拙劣的版畫般僵硬。所有照映在眼底的所有光線的所有波長所有頻率,都告訴我這個事實:你不在這兒了。直到燭台上再度燃起微光,就像你平常所做的那樣,整個空間才有了重心、有了溫度。至此,情緒方纔無由的安靜下來,雖然僅僅是微小的燭光。

我總是就著窗台外遠處閃爍著的路燈,書寫著記憶中的一切話語。接近橙色的光線,在長途旅行之後,照映在紙張上時已經顯得疲倦而軟弱。紙面上微細的纖維與紋路,像是遠古軟體生物遺跡般動彈不得,無力的相互交疊、糾纏。字跡潦草,近乎不可讀,巨量的思緒衍生速度總不耐於緩慢的手工爬行(你總笑稱,這是傳統手工業)。我亟欲在遺忘(刻意或是非刻意?)前,將所有事件自腦海傾倒成為文字,成為記錄,成為某種證明。

在你離去之後,日復一日,我執行著相同的程序,一如以往。於螢幕前思考、於鍵盤上工作、於廉價的塑膠便當裡用餐、於有你氣味的眠床上睡覺、於狹窄的方格內淋浴、於卡拉絲的詠嘆調中期待或是失望、於週末整燙一週所需的襯衫與長褲。牆角你的照片中,微笑依舊,一樣的姿態,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嘴角上揚弧度,只是默然。是的,我必須幻想你叨絮的陳述以及語氣,才能勉強取得節奏、取得時序感,否則,一切的步調與吐息間將只剩全然的休止與死寂。

你的紙箱依舊放置在同一個角落,像隻安靜的貓,默默的望著遠處,一動不動(或許是遠處公路的彼端﹖)。我總不忍翻動其中的任何物件,深恐將屬於你的氣息混濁,變得喪失了它原有的記憶。我總是遠遠的看著它,想像著裡面所擺置的一切,回溯我所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204]莒哈絲式奢侈

「銀行帳戶」四個字對我而言,代表了一切莫明所以與不知所云的計算。大凡數字與有關數字的事務,我除了袖手旁觀之外,別無他事可做。對於一個十七歲後數學成績從沒及格過、演算能力退化到只剩二位數加減的中文系畢業生來說,想想似乎也是心安理得的事。我處理銀錢事項的方法就只剩下一種:我只計算看得見的鈔票,有幾張就有多少家當。存摺上的進進出出與兀自繁衍的零碎生息,我從來也弄不清它們之間的關係。

有個朋友說:「嚇,妳怎麼能夠安然無恙地過日子,真是只有天知道。」一次寫稿得了獎,拿回來幾萬塊一張票子,屢屢經過銀行才發現忘了帶在身上,兩個月後才找出來特地趕了一趟三點半。有時整理抽屜翻到一張稿費匯票,已經是天寶舊事,還是高高興興兌出來彷彿發了小小一筆橫財。

進款已經是筆糊塗帳,遑論在這繁華世界裡食衣住行。一如所有宿命式的悲劇人物,我也曾經三番四次地下決心改變這種迷宮一般的處境;我企圖藉著每日帳簿管理我的財務系統。遺憾的是不出一星期我便發現:帳面上的數字仍然只是數字。我依舊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於是你可以知道我的一切開銷都是沒有憑據,沒有紀錄,沒有經歷可以追溯。並不是我無意保存它們以資憑弔;那些發票們很自然地便如三月草原裡綻放的蒲公英,四處飄散在書桌上、抽屜深處、不常開啟的匣子裡,紙卷面上模糊的消費金額靜靜發出幽暗的光澤。

也因此我從來沒有為我的發票們對過獎;它們的結局千篇一律都進了廚房的垃圾桶,與它們所忠實記錄的日用品殘餘渣滓一起無聲悲哀地躺在袋底,等待我打包了袋口扔出去。我倒不是不想發橫財,只是從來沒想過這等好事會與我有關。再說,連每月收支都搞不清楚,有意義的數字於我已經是迷宮迴路,何況是彼此毫無關聯的亂數號碼。朋友來到家裡看見屋子裡怒放的發票花朵,覺得像是往水裡扔錢般心痛,忍不住拿兩疊回去;下個月告訴我「啥獎都沒有」,我一點也不吃驚。朋友說哎妳不能這樣想,萬一真要是中了頭獎妳豈不是損失大了嗎。我想想,憑空裡掉下來兩百萬,我究竟能怎麼花。買輛車?找不到停車位。買房子?兩百萬連頭期款都搆不上邊。盤算的過程裡覺得荒謬得可以,金錢究竟能有多重要?多大的數目才能算「橫財」?於是我想起了莒哈絲。

  莒哈絲出名的吝嗇,買點衣料鈕扣都要在廉價市場殺價﹔情人替她買了不合意的牛肉回來,二話不說丟進垃圾桶,逼著他重買。她自己不只一次地在書裡提到童年的貧困,對物質的戀念,金錢短缺造成的倔強心態。然而她每年夏季在諾曼底海濱付四個月的房租在臨海的旅館賃下一個房間,每天坐在窗邊面對無止盡的海浪、沙灘、旅行的觀光客,鏗鏘敲擊她的打字機,天黑以前喝掉一瓶威士忌。在海邊的黑巖旅館裡,經歷越南與巴黎、情人與婚姻波濤的莒哈絲才真正擁有完全屬於她的房間,真正完全的書寫的自由。

  我能夠有這種完全的,書寫的自由嗎?提著簡單的行李住進無人的渡假地,空曠的旅館大廳,荒寂的白色海灘,假日小販的棚攤空無一物,強烈的陽光下褐黑木板步道橫越沙地,延伸向海浪的前端。這樣的旅館裡也許每天只有一定的時間才供應熱水與餐點,兩天更換一次乾淨的床單。然而我可以擁有一座面對海岸的陽台,鏽蝕的鐵扶欄外只有海水的氣味與海風拍擊岩岸的聲響﹔沒有信,沒有電話,沒有一個人來叩門,沒有言不及義的交談與無法脫身的糾葛。這是完全屬於我的時間與空間。一切情感與是非都靜止在門外﹔除了書裡的文字以及我寫下的文字以外沒有任何言語。日日下樓見不著一個熟識的人,日日一樣的菜色,一樣準時燃起的枝形吊燈,暗下來的天色,不發一語的櫃檯領班。

  這不是生活的任何一種形式﹔這甚至不是生活,不是旅行,也不是假期,這是無法言喻的奢侈。奢侈的書寫的自由。這是花錢買來的絕對寂靜,責任義務律法一概失效。我通過莒哈絲在夜晚,在海濤聲裡,在酒精中顛三倒四的瑣瑣訴說明白了這一點。她晚年的情人罵她:「諾曼底海濱的妓女」,她笑笑寫進書裡。這是連男人都嫉羨的自由。

  於是,一個靜靜的下午我開始尋找失落在各處的統一發票。

(原載於幼獅文藝)

#私生活 #黃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