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04]此後,我們一起留了下來。

那時我們剛剛確認了彼此,並且安頓了河岸小鎮的生活。屋子很小,小得只能放一盞燈,一張桌子。此外便是收藏書本衣物的紙箱,一間僅容旋身的浴室。窗外是寂靜無人的公路,溫暖的路燈光映在墨黑的玻璃上,落進屋裡成為你面上的微笑。那時我們驚異於彼此的貼近,情感方式的相似與平靜溫恬的相處,日常生活變成我們時刻珍惜的愉悅﹔時間總是過去得太快。

  在這一間光影留連的小屋裡,我們開始建立從前遭到大規模毀壞的一切:我的睡眠,無懼的夢境,擁抱的夜晚,與生俱來的熱情。你逐一建構起一套新的音響系統,真空管釋放出溫熱的紅光,我們並肩坐在地毯上,嚴苛地批評每一張唱片裡樂器與人聲的表現方式。

  至今如是。只是我們換了屋子,大一些。我的書擺滿整面牆,紙箱藏放在衣櫃底層,音響高坐於客廳最明顯的方位,工作與赴宴的服裝和你的襯衫長褲交雜吊掛。落地窗邊擺一張書桌(我們很辛苦地將它帶回家),接近你回家的時刻我拉開簾幕,你便可以見到我在燈下閱讀的剪影。屋裡的燈光更多了,我堅持只一種鵝黃色,於是高樓上的夜晚便是溫柔可親的。

  天晚以後我們坐在沙發上傾聽一齣如泣如訴的二重唱。關於愛情,我所能想像的無非是眼前所見的一切。一切光線,一切聲響,一切溫度,一切愛。

  當我們剛剛開始河岸邊的生活,我仍舊每週啟程回到南方平原的學院,繼續未完的課程。那時你寫了這樣一篇文字予我﹔對我而言,金鈿寶飾皆等塵土,唯有文字如落雷,一字一句燒灼在感光的記憶裡,穿入左胸,以血液的流動秘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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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

從一開始,關於你的種種,便像幻燈片般,以影像盤據於我記憶。總覺像是從時間流中(一旦凝結,便成晶瑩果凍狀?),徐徐切下的薄片,質地柔軟、透明。

黑暗的斗室中,僅僅自窗外透進遠處路燈光線的餘燼。稀薄而淡默。廣大的夜空下,襯著鎮的夜景,燈火點點。房間內的陳設極少,簡單卻也無礙於生活的種種。遠處的公路上,車輛匆忙來去,方向迥異。在玻璃窗的倒影裡,曾經模糊的上映著我最真切的願望。那景象,不斷的搖憾著我腦海的某個角落,告訴我坐在那兒的你的姿態、你的神情、你的欲言又止,即便僅只是曾經。

記憶中的我看著正望向我的你。雖然光線僅夠以陰影描繪你大略輪廓,但我卻能確切感覺到你的氣息,無聲息的、溫柔的瀰漫在空間之中。你我以實體世界之外的頻率溝通,我一直這樣相信著。不單單是眼神、姿態或是任何的舉手投足間的一切。常常,我們極有默契的想起同一件事情,不經意的說出同樣的話語,甚至幾乎無意識的體察到對方的情感與病痛。那發生的頻率與次數,多到令我驚訝,在這近乎無稽的論調下,我接近嬰兒般的無助,只得接受。它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極限、所感受過的一切人際關係,就像是揭櫫了某種具有深意的天啟。

在你離去的夜裡,我獨自面對空洞的房間。以熱水淋浴,試圖洗去疲憊與不安,然惡寒卻如影隨形。於是,我只能在毛毯中呻吟、顫抖。我點起所有的燈光,寄望也許能夠驅趕焦躁與不安,但那似乎全然無效,只是硬生生的重複著現實的狀況,景物於我看來像拙劣的版畫般僵硬。所有照映在眼底的所有光線的所有波長所有頻率,都告訴我這個事實:你不在這兒了。直到燭台上再度燃起微光,就像你平常所做的那樣,整個空間才有了重心、有了溫度。至此,情緒方纔無由的安靜下來,雖然僅僅是微小的燭光。

我總是就著窗台外遠處閃爍著的路燈,書寫著記憶中的一切話語。接近橙色的光線,在長途旅行之後,照映在紙張上時已經顯得疲倦而軟弱。紙面上微細的纖維與紋路,像是遠古軟體生物遺跡般動彈不得,無力的相互交疊、糾纏。字跡潦草,近乎不可讀,巨量的思緒衍生速度總不耐於緩慢的手工爬行(你總笑稱,這是傳統手工業)。我亟欲在遺忘(刻意或是非刻意?)前,將所有事件自腦海傾倒成為文字,成為記錄,成為某種證明。

在你離去之後,日復一日,我執行著相同的程序,一如以往。於螢幕前思考、於鍵盤上工作、於廉價的塑膠便當裡用餐、於有你氣味的眠床上睡覺、於狹窄的方格內淋浴、於卡拉絲的詠嘆調中期待或是失望、於週末整燙一週所需的襯衫與長褲。牆角你的照片中,微笑依舊,一樣的姿態,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嘴角上揚弧度,只是默然。是的,我必須幻想你叨絮的陳述以及語氣,才能勉強取得節奏、取得時序感,否則,一切的步調與吐息間將只剩全然的休止與死寂。

你的紙箱依舊放置在同一個角落,像隻安靜的貓,默默的望著遠處,一動不動(或許是遠處公路的彼端﹖)。我總不忍翻動其中的任何物件,深恐將屬於你的氣息混濁,變得喪失了它原有的記憶。我總是遠遠的看著它,想像著裡面所擺置的一切,回溯我所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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