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走廊
我離開自己的房間,聽見V在長長的走廊上大聲講電話。一座沒有房客的旅店,因為季節性的暴風雨關閉了弧形玻璃穹頂的大廳,所有在這裡工作的人都離開了。
V(對他的岳母)說:「我才不管妳懂什麼!這要花多少錢妳知不知道!」我從沒看過他這麼生氣。在學校裡他向來是個溫和風趣的人,很受女學生歡迎。我關上門,過道裡厚沉的地氈吸收了空間裡其他細瑣的聲響,光線從遠處以無時序方式進入走廊,穿過V的身形。這時我記起V是有婚姻的。
我走向他,盛怒中V並沒有注意我是另一個唯一留下來的人。我對他說:「老師,我有事告訴你。」V擺手要我等一等。話筒另一端奇異地沉默下來。
接著雨停了。V收起電話自言自語:終於可以離開這座廢墟一樣的旅店回到原來的日常生活。
即使在夢裡,我終究沒有告訴V,這麼多年來我對他的情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2.樓梯
一天結束以後,地表所有的建築物同時陷進夜色的水域。城市陸沉的過程中,你睡著了。
屋子裡沒有光,沒有影子,沒有可供辨識的憑藉。一切物體的輪廓與顏色都被黑暗吞噬,不再反射可見的波長。這是夜晚最深的刻度。
你坐起,轉頭問我:「一座樓梯能不能信回教。」我說可以。
你躺下以後立刻又睡著了。
你夢見的這座樓梯慢慢在無光也無向度的屋子裡成形。一座螺旋梯,兩端迴旋蜿蜒直至睡眠的邊境,扶手鏤刻S形蔓草花紋,通常是回教統治期間的遺跡。
你夢見自己沿著樓梯無止盡地向上攀爬。有一度,你甚至認為階梯的盡頭便是一切疑惑與慾望的出口。你吃力地久久地往上走,樓梯的長度隨著你的步伐不斷地延展扭轉﹔最後你放棄了,確認不過是另一個疲累過度的夜晚的夢境。
然而你並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你翻過身,喃喃吐出成串整齊排列的程式碼。它們一離開你白日的記憶便失去原本的鏈結,破裂散碎四方浮游,自行摸索演練,棲息在闉闃的牆面上發出幽微閃爍、類人工投射的機械性綠光。
3.公園
這是非常年輕時做的一個夢。因為準確無誤地揭示了現實中將要發生的情節,很難不清楚記得這樣的預言。
你離開前和我通最後一次電話。對話沒有內容亦沒有交集,可能連開頭結尾也付之闕如。通話結束後已經是很深的夜。風很大,我下樓去附近的公園,坐在長椅上看十字街口徒然閃爍的號誌燈。
坐著坐著睡著了。夢裡與你身處一個再真實不過的房間,你一身牛仔衣褲,大包小包要去遠方。我吻了你,並且說:早點回來。心裡亦清楚你是不會回來的。你上車以後我出門去罵一個金石堂門市小姐:這樣的書都沒有!妳們做什麼生意!一切再真實不過。夢裡我都以為自己是真的。
4.現場
白晝的睡眠總是陷入圍困式的夢魘。
我聽說妳出事了,人在現場,還沒有抬走。我慌張地趕去,圍觀的人群形成一個圓圈。警察也在,也有嗚嗚作響的警車。但是所有人任由妳裸著上身俯臥在潮濕的柏油路上,姿態扭曲得極其怪異。而且天下著雨。
我走近妳,抓起妳的手腕,發現妳仍然有脈搏﹔血管的跳動擊鼓一般穿進我的皮膚。但是沒有人相信妳活著,大家都當妳死了。如此一來這個夢才有可以收場的結尾。
(原載於2004年7月號聯合文學)
#夢的練習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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