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結束之時我離開生活一年半的谷地。開墾中山谷裡一座新設學院,荒涼裊無人煙。宿舍寢室挑高,走廊灌進山谷四季如一的強風,高高的藍天讓人覺得乾,而且渴。強烈的日光下砂地裡生著漫山遍谷的蘆葦;樹不是枯萎而是根本無法生長。那樣的白日令人久久地瞌睡。
學校人少生活範圍小,學生奇怪地成天黏在一起像剛入學的小學生。因此沒有隱私。無論何時總有人生活在別人的生活裡。某次班代被狗咬了傳誦一整個學期,遑論教授發明新笑話,學長追學妹,誰昨夜沒回寢室。課室裡裝了大螢幕彩電,一天八小時不間斷打出學校行政事項。舍監隨時隨地大聲廣播:要外出的記得填外宿!不要在寢室煮東西!期末考到了要唸書不要玩電腦!大二註冊那天黃昏舍監又沒完沒了地吵嚷。我坐在電腦前再也無法忍受;抄起剪刀拖過一把椅子喀嚓一聲把擴音器線剪了。室內頓時鴉雀無聲,遠處走廊上的喇叭微弱傳來:...記得倒垃圾!愛惜洗衣機!室友都笑了。
然而我不能剪去所有的線,有形或無形,存在或不存在。日日坐在課室裡空氣不再流動,這究竟是誰的生活?公眾無孔不入。架上的書、被褥的花色、晾曬的蕾絲胸衣、泡麵乾糧、乳液的存量、未完成的報告、深夜聊天的語氣、夜歸的理由、翹課的次數、喃喃牢騷抱怨...一一經過虛空裡無數刷卡機條碼器眼耳鼻舌翻動紀錄檢閱。
一天午後我獨個去教師研究室交作業。嶄新建築裡山谷特有的死寂蛹般裹住我,廊外露台延伸的方向是垂直劈開的紅土,邋遢的熱帶灌木癱瘓在丘陵棱線上。我拐過轉角,空氣裡傳來一種奇怪的回聲。鼾聲。我抬頭,發現所有的研究室上方都是通的;它們都失去了覆蓋自己的天花板。坐在裡頭大聲說一句話將會傳遍辦公室所有人的耳朵,竊竊私語亦然。不知哪一個教授在自己研究室裡午寐,鼾聲如在音樂廳音效良好的空間裡迴蕩。我不寒而慄。
在這裡,這無人的、生生地挖掘出的山谷裡,絕不允許有人單獨而私密地存在。甚至包括想法。從那一刻起我便下定決心逃離。
(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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