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22]2/19~2/22,私日記/「我是痛楚專家」。

2/19,

  「深刻的事情總與受傷有關。」她明白幻之痛,滅之艱難。

  「她的身體每一處都痛。」如同舞,愈久愈強壯。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

  「世界本來就如此。只是妳們幻想這個世界還有愛。」

  「誠實有一個限度,如果她要在這個虛妄的世界生存下去。她不說,有所保留,但不表示她不明白事實。」

  「如果她活著,這世界必須有容納她的地方。」

                    --黃碧雲,《血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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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兩個精細的玻璃罐子。對於這種透明澄徹的小型玻璃罐,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拿來裝藥。

  我的乳白透明塑膠藥盒已經爆滿了。它們塞滿了贊安諾(Xanax,粉紅色,輕微抗焦慮劑),深綠色的管制級安眠藥(Rohypnol,羅眠樂)。所以我通通將它們分類裝入細長的透明玻璃瓶裡。彷彿它們是甜蜜的糖粒。

  一整天每隔十五分鐘我便倒出粉紅色的藥丸和水服下。每隔半小時倒出綠色糖粒嚼嚼吃下。

  這一切再好不過。至少可以讓我暫時遺忘一切和你的歡愉、一切痛苦、一切溫暖燈光下堅定的擁抱,以及你溫厚有力的,我從未體驗過的如此令我安心的掌溫。

2/21,

  必須注意的是:

  大量服藥可能會喪失平衡感。

  大量服藥可能會使雙眼視力無法對焦。

  大量服藥可能會產生肌肉無力。

  大量服藥可能會失去記憶。

  大量服藥可能會造成時序混亂。

  大量服藥不一定代表睡得著。

  大量服藥不一定代表保證減輕痛苦。

  大量服藥不一定代表捅進靈魂深處的傷口就此結痂癒合。

  大量服藥不一定代表我信任藥物。

  只是除了藥物,現在我誰也不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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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痛楚還需要什麼?

  我想是一雙黑色厚跟釘鐵片的舞鞋,一件血紅寬擺魚尾舞裙,一張佛朗明哥音樂。

  這樣就夠了我想。以舞之痛對抗心之痛。擊掌擊跟的時候痛極了,早在高中時代我便痛得不能再痛。

  為了對抗初戀的痛楚。十七歲那年有多痛啊,跳了一半衝進大紅幕後跪伏在地上哭泣,裙襬被眼淚浸濕了四面披散在舞台上。

  然而我必須回去跳。揚起臉,擊掌,擊響鞋跟彷彿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將我擊敗。

  不跳舞的時候,我寫作。寫作比佛朗明哥更痛。

  但是我必須寫。這是我所有的武器了。

2/22,

  再吃藥她的肝就要壞了。所以她整晚睡不著下載許多音樂進隨身碟。

  早上八點她去上班。一整天她對付爛合約,約她吃春酒的客戶,廠商失蹤的公關稿。傍晚一個出版社朋友打來,幾乎哭出聲來地問她法律問題。她一氣就開罵:「這人什麼東西,連妳的案子也敢吃,馬上找律師告官!」

  她掛著耳機去公用的資源回收室丟白紙。這張白紙的另一半用來列印他的姓名地址。一箋告別信的封面。當時音樂在放「有時愛情徒有虛名」。

  她就這麼痛哭起來。她哭著縮進樓梯間,整整大哭了三十分鐘。她左眼視網膜破了個洞,這樣哭簡直不要命。她戴著耳機不知道自己哭得聲震屋瓦,女主管女同事從二十公尺開外衝進來抱住她。

  她辦完公文趕去上芭蕾課。她全身舊傷都在痛,無處不痛。然而她還是準準地跟著步伐一直跳一直跳。從晚上七點跳到十點。

  她不小心撞上另個舞者。對方瞪她一眼:「痛死我了。」她想,妳知道什麼叫痛?看著我。我就是痛。

  我的靈魂好痛好沉重。可不可以不要有痛苦和想念。可不可以就當沒這個人。我三十歲了分手不是新鮮事,為什麼還是這樣刀刀見骨般的痛。

  她痛得連累都不懂得了。

#私日記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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