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一我坐上東行的列車往花蓮高速駛去。離開蘭陽平原後,列車進入黝黑深邃的山脈裡,人工穿鑿的洞穴盡頭隱隱發出湛藍的幽光。
起初我沒有注意光線的來源。車廂裡迴蕩著列車軋過鐵軌的規律聲響,乘客多半睡著了,少數醒著的人專注地看著報紙上的小號油墨鉛字。這時列車轟然駛出隧道,海洋立刻在左邊的窗外出現。
一座青碧的海洋。海水距離我非常近,只要跨過另一條軌道便立刻可以抵達海濱的礫灘;木麻黃種植在石礫砂地的邊緣,細細的葉片在海風裡拗折成多彎的形狀。海洋這麼近,近得在列車座位上便可以分辨自遠處而來的海浪,浪頭上破碎濺起的白色浪花,撲打在砂質海灘上留下深淺不一的濕印,強烈的陽光立刻將它蒸乾,在砂礫的表面凝結出灰色的鹽分。更遠一些還可以見到在海面上起伏的漁船,船身漆成白綠相間的顏色,漁網拖曳在船後,馬達噗噗作響。
當然我無法聽見海上船隻的開動聲,也無法嗅聞空氣裡潮重的鹹味與水分。我僅僅只是坐在車程兩個半小時的特快列車裡,想像海水的溫度與礁石的利角,想像海平面兩百公尺下安靜梭行的大型魚種,在這麼深的水域裡陽光也變得稀薄了。我想像打漁人的吆喝聲,以我不熟悉的術語交換對海象的預測、對天候的看法,或是對今日漁獲的抱怨;我想像在狹窄、濕漉漉、腥味撲鼻的甲板上,一簍簍肥大的青花魚張大著沒有眼瞼的眼白,多鱗的身體在太陽下反射水波般的青綠色澤。
我坐在空調適中的車廂裡,眺望海面想像這一切;這班特快車的服務人員非常親切,同時販賣溫熱的餐盒與打發旅途時間的飲料零食。列車裡的觀光客非常好奇,頻頻拿出望遠鏡並且發出各種語言的讚嘆。
然而之於我,這是每週例行往返的固定行程。一周七天被我切割成讀書與工作的兩等份;於是我的生活也在兩個城市之間來回擺盪。無論飲食、衣著、交通、談吐、日常作息、步伐的距離……都必須隨著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氣候水土人情調整不同的適應方式。我經常在週日夜晚打包衣物時想起東部靛青色的海洋,在騎自行車穿越依傍海岸山脈的校園時,記起北部大城裡辦公室桌上未完的稿件。
當我正在離開這座海洋的同時就開始想念它了。這是無可避免的週期,每七日我猶如迴游魚類般回到極東之地的海濱,海水折射耀眼的光芒,在玻璃車窗外一閃即逝。
這是我的雙城記。
(原載於2005/2/28自由副刊;更題為「洄游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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