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障礙有兩種極端。一是極端無法社交,一是極端地社交。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處在這兩種情況交互產生的人際效應裡,因此我經常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那些無法說話的時刻,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我今天沒有辦法讓別人聽懂我在說什麼了。我找不到可以組合的字眼了。」接下來我開始喪失辨識能力;面對面地、或是在聽筒彼端與我說話的另一個人立刻變成一個陌生人。比陌生人更糟的是,我正在和這人進行性質或公或私的交談,在交談的中途我忽然電腦當機般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進行這段談話,以及對方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跟你說話而不是跟他?我什麼時候認識你,你從哪裡知道我姓甚名誰,並且正在為截稿焦頭爛額?然而談話還是必須繼續下去。我一面胡亂敷衍一面努力回想;記憶裡的空白四面八方增生,最後我連思考這件事的原因都遺忘了,期期艾艾地道別轉身或是掛掉電話。
這種社交障礙演變到極致的情況是,任何坐滿人的房間我都沒有辦法鼓起勇氣走進去。那些轉動的頭顱、一張一合的嘴唇、被應酬式的笑容時而拉緊時而鬆弛的皮膚,在在都向我展示一個正常人的世界。而我進不去。
另一種極端發生的時候我都明白自己正在丟乖出醜。通常是個燈火通明座無虛席的場合,列席者互相以合宜的語氣與妥切的用詞交換對時事、藝術、文學、八卦、服裝品牌或隱匿在城市街巷裡的時髦餐廳的看法。漸漸地我控制不住發言的音量,吐字的速度越來越快,大聲張揚並且連續不斷地開啟新的、令人尷尬無所適從的話題。我清楚地知道,我完了。整場聚會中我對我的行為完全無法節制,悲哀地坐在席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成為一樁很快便被遺忘的笑話。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十一月號)
#憂鬱症報告 #黃宜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