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03]密史

你總是在下午快過完的時候來到天台上的咖啡座。

你來的時候非常安靜,我幾乎無從得知你的形跡。

你來的時候,我因為等待你而凝結成一座石膏雕像。

你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見到妳真令我安心。」

你來到的時候,我立刻明白這便是你的底限了。

  你坐下,點起煙。天台上的人漸漸多起來﹔談話的聲音絮絮流動,吧台的磨豆機大聲壓製濃重微澀的咖啡香味。

  這個下午還沒有過去多少,我卻已經老了。

  等待的過程一直是個謎。我從來不明白,等待你的時候,時間是以何種態勢流經我的身體。它緩緩地穿行肌理內在的血管,沿著蜿蜒的神經拉長,直抵冰冷的指尖。

我十指交叉捧起白瓷咖啡杯,稠而苦的黑色汁液慢慢凝成沉厚的沼澤,沼面飄浮我遲滯不動的神情。

  我慣常在這裡,在這樣的午後等你。距離你第一次拉開白漆鐵椅坐在我身旁不知過了多久,一天?一個月?你第一次見到我時這樣說:「妳說話總是像電影對白。」我們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你也不復提起。

你沉沉坐著直到天晚下來,天台上點起關在玻璃罩裡的燈光,溫暖而遙遠。

你坐著沒有離開。

  你笑著說:「這是我的一個秘密。」

  黃昏結束以後,天台上的人都起身離去了。有人熄滅了所有的光線。夜晚因此真正降臨在我們身上。

  你越過天台的石砌扶欄望著遠處城市的燈火。更遠是濱海的潮線,因為海上來的飽含鹽分與濕潤的空氣而氤氳模糊,看不真切。

  我對你說:「人人都看得到。這算不得秘密。」

  你搖搖頭。「天暗下來以後,就是另一段生活作息的開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秩序,妳也是。我只是個旁觀者。」

  「對任何人來說都是?」

  「對任何人來說都是。」

  你不再看著我。你明白,我看不見你的秘密。

  「妳看,妳就住在那兒。在不遠處,燈火漶漫暈黃的地方。我每天坐在這裡,想像妳回到妳的屋子,鎖上門,也點亮妳屋裡的燈﹔妳在燈下讀了什麼,想念什麼,妳累極了睡著以後,夢裡有什麼遭遇。」

  你繼續說。「每天夜裡我不斷對自己編造妳的生活。第二天黃昏我見到妳,妳身上帶著不屬於我的情節,說話有我聽不懂的遠遠的背景音樂。所以我不願意見到妳。每天下午我坐在建築物另一端的研究室裡,自我折磨地猜測妳不耐於等待,永遠地離開了。

  我知道,有一天妳會永遠離開,不再回到這座天台。」

  ‧

我遲遲沒有再來到天台上的咖啡座。

春深的下午,南方的強烈日照落在白漆石板地上,桌面上的交談與桌面外的思索構成奇異的言語氛圍;我來到這座天台之後從來不曾思考過話語的發展性,話語有它自己的去處,說話的人不再理會它們,只是說了話,履行一種儀式,完成某些義務,僅僅如此。說了話之後不會有下文;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記得,上一刻進行了什麼樣的對話,談話的主題,半途加入的討論,沒有主詞的斷頭句子,失去語氣的描述,使用了哪個國度的語言;人們在這個天台上的咖啡座什麼也不做,僅僅止於交談,完成這件事之後便各自離開,只是說了話,再也沒有其他。最後連說話的意義也消失了,有聲沒話地,不再有人聞問。

正如你說的,這是一個再明白不過的社交場合。學術用語在這兒成為通行的開場白。你說:「這是刻意的。」你並沒有自外於這種熱絡的場面,相反地,你敷衍得相當好。我看著你和經過桌前的教授們頷首寒暄,為彼此點上煙,交換一週來的工作進度;語氣彷彿在酒會中偶然相遇,碰杯說:「敬邏輯。」然而你們沒有一天不見面。

我問:「哎,你們怎麼看我?」你說:「一個來找人說話的熟客。」

你說:「以後妳會愛上這裡。妳漸漸發現,妳開始依戀這兒的交談、碰面或道別的方式、人與人間禮貌而無聲的情感糾纏。像是舞會裡推拒迴旋的雙人舞。」

  我大聲說:「我不要你決定。」

  你說:「太晚了。」

  ‧

我們面對面坐在你的屋子裡。你的生活非常簡單,似乎從來就不準備容納任何一個外人。

  我對你說:「沒有人知道我來這兒。」你說:「沒有關係。我不在乎。」

  你並不在乎別人的說法。那些環繞我們的各式各樣靡短流長,語氣中編織著隱隱的興奮與窺探的歡愉。當流言抵達的時候,它們試圖困住我,伸著細小的爪子勾破我的皮膚,露出尖牙威脅我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然而你安然地坐在四處遊蕩的言語搆不到的地方,穩穩不為所動。我問你:「你難道什麼也聽不見?」

  你回答:「聽見什麼?」你獨自活在與他人不同的世界。你不需要別人存在﹔你的屋子裡甚至沒有另一把椅子,另一副杯碗。我來了沒有我的坐處,你卻從未發覺。

  我說:「我走了。」

  你捻熄屋裡的燈,趕上我。整棟大樓荒寂得無可救藥﹔龐然的黑暗四面截堵我們的去路。我沒有面對過如此巨大深沉的,純然的黑,因此也不知道怕。我們的身體彷彿吸收了過量的黑暗也成為黑夜的一部份,溶解了漂浮在夜晚的水底。

  你說:「這棟樓的公共電力早就壞了。」你點燃一只打火機,握住我的手。

  我說:「難道沒人處理嗎?每天帶著打火機多累。」

  你看著我像是面對一則老笑話。「研究做多了很容易忘記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妳不知道嗎?」

  我靜靜地跟著你走下在大樓體內盤旋的長梯。你手中飄忽微渺的火光遙遠地懸在半空裡,我們猶如兩只盲眼的深海魚類在無邊的闃黑海域裡靜靜潛行,生平所見唯一的光亮是磷光海藻與發出螢火的浮游生物。

  終於我們來到幽暗的地下室底部。你跨出一步企圖打開沉睡的車門,我卻沒有放開你。

  「留我下來。」我說。

  ‧

更晚一點,滿月無聲出現在前方的塔樓上。現在天台上除了我們再也沒有別人﹔月光落在斑剝的磚地上,像是積滿了水。

   你的側面深陷在塔樓高大的陰影裡,眉眼鼻翼與我記憶中的輪廓稍稍不同了。

  你說:「我不認為改變我現有的生活方式是妥當的。」

我大聲回答你:「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樣謹慎?你不需要怕我。」你不理會,繼續往下:「我並且認為像現在這樣的狀態是很好的。我一直都在這裡,妳可以來,也可以離開。我讓妳自由選擇。」

我說:「我不選擇。這是哪門子正常的人際關係。」我進一步刺激你:「你僅僅只是不想負責任。你害怕不能推算的結果,所以你拒絕開始。」

  你竟然承認,你說:「妳說的對。不過我不想談論我的私生活。」你的私生活,我見過。不過就是一間十坪大的屋子,一盞吊燈,一架素白桐木床,一張長方包邊木桌,一把藤椅。大量的書籍紙張散落在地上,桌上一疊稿紙標明論文目前的長度﹔除此之外,只有一隻坐著酒精燈的黃銅茶壺。

  你說:「不是這樣的。我們都有不為外人知的秘密。」

你是一座過度封閉的建築物。這座建築沒有任何一處對外開放的孔道,外牆沒有隙縫,沒有窗,牆面光滑平靜沒有可供攀附的餘地。我對著這樣一座城池說話,城裡除了自顧自迂迴打轉不知往何處去的無數階梯,沒有任何具有實質意義的回答。

  最後我接受了。「我離開的時候,不會有人知道。」

  「也包括我?」

  「也包括你。」

  ‧

  以後我僅僅在另一個社交場合見過你。一個行禮如儀的場面,鋪排得差強人意,人們沒有多說什麼,亦沒有多做停留。典禮結束後我們在會場入口摘下胸花,那些廉價蘭花早在鎂光燈閃爍的時候迅速凋萎。

  你說:「我們離開這裡。」

  我回答你:「我們能去哪裡?我不認識這座城市。何況,我的飛機兩個小時以後起飛。」

  你說:「兩個小時以後,這個下午就結束了。」

  我說:「很久以前就結束了。」

(原載於2004年一月三日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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