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傷口復原得極好。雖然仍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四十道刀疤裡大部分看起來像是指甲劃過的細紋,少數幾道頑強地帶著粉紅色的新生嫩肉,遲遲不肯就範。兩隻瘦零零的蒼白手臂憑空添了這許多痕跡,看著總覺得怪。像是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醜事。
後來我才知道,刀片劃的口子畢竟和玻璃碎片劃的口子還是有差別的。我那極有耐性的,無論我把自己搞成多麼糟的境地都不說一句重話的主治醫生開口問我:「那麼妳覺得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我回答。「刀片劃開的痛覺比較像鉛筆畫。剛開始很銳利,久了也就模糊了。玻璃碎片剛劃開的時候像是水彩畫,沒那麼痛,但是暈染開來可以痛上很久。」醫生聽完沒有說什麼。像這樣冷靜客觀地分析痛覺的病人我想大約不太常見。
一個月前老有人問這些排列整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我總花上半個鐘點解釋來龍去脈;搞到後來越顯荒謬,越解釋越覺得自己像是張愛玲筆下的淳于敦鳳,「她離婚的經過對這人說是這樣,對那人說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偏偏今年買了許多袒肩露背的異國風味的夏裝,手臂自然不可能遮掩了。最後索性也就不去管他。
現在有人問我一律說是出車禍。
至於綘了十二針的宰豬般的口子,漸漸地也癒合了。每天深夜沐浴完畢第一件工作便是敷上膚色矽膠護理貼片。蜈蚣般的針腳也不那麼明顯了。六公分長的裂口大概剩下五公分左右。有時候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體內深處自行生肌長肉,一毫米一毫米往上推至皮膚表層。我的身體努力地不想放棄。至少在這一刻,或是在那些我已經放棄的時刻,在我精神上極度絕望支離癱瘓的時刻,在我不吃不喝閉門幽居蜷縮在床榻一側的時刻,我的身體仍然堅決地不肯放棄。它僅僅憑藉著我攝取的少量食物和飲水堅持著自行復元。
這到底是哪來的勇氣,我一點也不明白。儘管一次次過量服藥,一次次劃開皮肉肌理,一次次透支所有的氣力;我僅剩下三十九公斤的單薄軀體卻絲毫沒有一點退縮。它一言不發地支撐著我度過猛烈嘔吐的夜晚、大失血的手術、混亂顛倒的生活秩序、大量服藥造成的失憶與喪失平衡感。第二天我醒來,那些劇烈的痛楚像礫灘上的退潮,緩慢地,隨著日光一吋吋明亮而消逝。
也許這便是上帝對我的安排。自肉體最底層最堅實最不可撼動的,對生命最原初的信仰與堅持,戰勝了我自以為即將崩潰碎裂、除一死不足以了之的瘋狂。
於是我活下來了。
編按:黃宜君把發病、求診等經過寫成一系列<憂鬱症報告>,大都發表在《野葡萄文學誌》,隨驟逝而終止於編號第十、十一的本篇。(本篇二合為一,(1) (2)為編者所加。)在<憂鬱症報告.九>後記裡,作者說:「要寫出這樣的人生,真的非常非常艱難。」但她誠實的面對自己,摹寫「這樣的人生」,作品《流離》,高談文化出版。
#憂鬱症報告 #黃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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