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無法不痛苦的時候她就去跳舞。
跳舞有什麼難,她對自己說。高中時代她就是體操校隊。評審沒有挑剔她難度不高的技術動作,倒是對她表現出「優雅的美感與激烈的哀傷」非常滿意。
優雅與激烈。美感與哀傷。她不懂這兩樣對立的事物怎麼可能湊在一起。學芭蕾很優雅,學佛朗明哥很激烈。後屈轉體舉腿四十五度很優美。揚手擊掌急速踏地任由血紅大圓魚尾裙凌空掠起很悲傷。如果你懂得歌手在唱些什麼。
唱那些不愛了的愛人。不再生長的潔白百合與大馬士革玫瑰。揹著吉他去遠方討生活的初戀情人。她不懂得唱詞。但是她懂得哀傷。
跳舞有什麼難,佛朗明哥揚手扠腰張開胸膛與肩膀極端烈性極端狂放。她跳著跳著就忘了芭蕾老師不斷指正的她的錯誤:舉腿時腳尖緊弓膝蓋繃直,腰部必須非常柔軟拉高重心不能有一點點緩鈍。她握著扶把對著鏡子想,跳芭蕾不知道是對是錯。這麼多規矩,這麼多術語。光是準確地站著她就出一身汗。好累。
她不再是高中時拿下獎牌的精力旺盛的少女。那時她失戀了就拼命地在舖深藍粗呢地氈的體操館練習,一個單項練上千百次。不會累,她不累。她需要肉體騰起與翻滾的撕裂感減輕靈魂的痛楚。她以為年輕時候的痛特別痛。她錯了。
沒有什麼可以讓她不痛。男子說,欸妳別生氣了妳就好好活下去,吃藥太傷肝住院妳父母會擔心。男子從來不擔心。也從來不需要承擔被離棄的撕裂與憤怒與難堪。如果真的要她經歷了這一切還必須微笑以對,說,我不生氣我可以好好過下去,是的被傷害的人一定要原諒對方否則她就是個反社會或是神經病。
這是個什麼世界。如果這世界真是這般模樣她寧可不活了。
她只是,不想再痛苦。於是她去跳舞。穿打了鐵釘的硬舞鞋揚起血色千層裙。以一個飛翔的姿態,擊響並墜落於木質舞室地板中央。
那麼也許她就可以不再痛。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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