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02]愛情的盡頭

愛情的盡頭
     ──網路小說《我們不結婚,好嗎?》及《百年樹人》讀後感

  初初翻讀這兩本書,對我既有的閱讀經驗來說是個相當大的衝擊。讀完這兩本網路小說不過四五個小時,然而過程驚濤駭浪,咬牙切齒幾乎斷氣。最後我得致這樣的結論:在閱讀這件事情上我仍然是個無可救藥的保守派。

  幼時我母親有一整櫃過期的讀者文摘。我父母總是擔心外面的世界陰險莫測,因此我的童年便是坐在客廳地毯上(記憶裡永遠是上午十點,日光最靜止透明彷彿觸手可即的時刻)似懂非懂地捧讀這些微微發黃的小開本雜誌渡過的。大一點以後,父親開始買《基督山恩仇記》、《塊肉餘生錄》、《戰爭與和平》、《咆哮山莊》一類的名著譯本給我,並且督促我背唐詩讀史記。想來這樣的幼年經驗影響我此後對於閱讀的看法;對我而言,一部文學作品如果沒有深刻的哲理作為主題,那麼也必須具有撼人的感情與獨到的生命經驗,或是令人目眩神移的美感。

  (我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保守派。)

  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閱讀網路小說的經驗。並且這兩本小說以印刷精美的紙本書方式出現在我面前;因此我以讀所有書籍的方式讀它們,並不因為它們原本來自虛擬迷幻的網路之海而待它們有所不同。

  毫無疑問地,這兩本書都是校園愛情小說。《我們不結婚,好嗎?》的時空背景設定非常寫實,將小說人物就讀的大學系所、生活環境指名道姓地點出;然而小說情節卻天馬行空令人匪夷所思,對比之下顯得非常錯置突梯。例如打工的大學男生買鑽戒追求女友;學長約學妹參加舞會先送一件紫色洋裝;女主角在任何天涯海角打一通電話,男主角定在二十分鐘內開車殺到。同理可證,無論女主角遭遇任何艱難困厄,男主角必如好萊塢電影般即時出現化險為夷。

雖是愛情小說,然而書裡不論男女對於愛情的想法都十分簡單,也從不思考感情發生的原因與人際關係的究竟。僅僅是諸如「我有沒有被他感動」「我不是故意要吻她的」「原來我只是害怕寂寞」「如果我的存在是你的傷痛…那麼,我選擇讓你快樂」一類的口號式語言。讀著讀著我不禁恐懼起來:若是任何人在真正經歷愛情以前大量閱讀此類小說,恐怕都無法接受實際上粗糙瑣碎、日常煩難的愛情生活。小說當然可以是美化人生與超脫現實的一種手段,但如此堂而皇之地以羅曼史的方式描寫人生,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百年樹人》是一個發生在人際關係極為封閉的研究所實驗室裡的故事。乍聽之下,這樣的場景設定非常有可能出現種種魔魅幻麗的情節。諸如有自毀傾向的變種噬肉病毒、喃喃自語背誦全本德文分子生物學的老教授、每日塗抹輻射物質企圖毒死情敵於無形的研究員、宰殺實驗動物後的超渡場面、午夜空蕩無人的闉闃大樓長廊,緊急沖洗器慢慢滴落黃銹的水珠(它們久已沒有啟用)、不連續性的刻意的對於時間的遺忘……。然而作者選擇了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女主角大學畢業後因為不確定未來的方向,暫時在系上的實驗室擔任助理;她在實驗室裡橫衝直撞砸來砸去,心思細密卻矛盾地表現得像個傻丫頭。逐漸地實驗室裡所有的研究生與教授(照慣例全是男性)都對她產生了或多或少的好感,作者幾次借書中其他人物說出「你們都很疼這個小學妹耶,你們對別人怎麼都不是這樣」一類的話語。小說中的女主角無可避免地愛上了英俊優異的博士班學長,然而在交纏錯雜的三四角情感習題裡,女主角慢慢明白了人生的方向,男主角亦順利甩落一身飛絮安穩成家立業。

  看似兩本毫無關聯的小說,卻令人驚異地傳達同樣的男性與女性形象。在這兩本書中,女子都是幼小的,柔弱的,笨手笨腳,亟需年長男子呵護照顧的(《我們不結婚,好嗎?》中女主角得靠著男主角做早餐與接送,《百年樹人》裡的女助理總是依賴學長指導實驗與解圍,甚至在黑暗中帶路),並且徘徊悽惶弄不清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方式、該過什麼樣的人生。相較之下,書裡的男性卻出奇地自信,懂得生活,學業有成經濟穩定,坐在方向盤後穩穩地駕駛(這兩部小說對於開車的男性皆有著幾近崇拜的細膩描寫),永遠在女子脆弱無助時出現,帶著一抹半嬌寵半瀟灑的微笑。彷彿是個高大的,無所不能的超人,是女性最終也最理想的倚靠的對象。

  想來這兩本小說之所以成為平面出版的書籍,無非是基於大量的網路流傳與旺盛的點閱人氣。然而這樣的現象是不是說明了,我們需要的是一種不可能發生的愛情?不可能的情節,不可能的話語,不可能的過於一廂情願的人性。正因為它們在現實中是如此不可能存在,因此這便是我們得以暫時喘息的,最後的救贖。

  在現實世界乾枯碎裂的,愛情的盡頭。

(原載於2004年8月號聯合文學)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730]夢的練習(一)

1.陷在流砂裡的城市

  夢見自己置身在一部看過的電影(夢中的我以為看過了)。一部科幻電影,情節的起點在一座東正教繁複華麗的禮拜堂裡,一群圍成圓圈的俄羅斯特技演員(不知怎地,我知道那只是他們表面的身份)吩咐把大們關了,不放一個人進來。然後他們便開始浮升。他們凌空浮起至教堂巨大、鑲嵌七彩玻璃的圓形穹頂下,迴旋翻騰如在滑軟的水中流動。有人教我抗拒自體的重量,像別人一樣劃開充滿陽光、透明的空氣上升;我照做了但做得並不好,始終無法接近穹頂下優雅地懸空翻轉的人們。我發現了這一點後便失去了飄浮的能力筆直往下掉,倉皇中搆住劇院包廂一般的雕花看台。我翻身進包廂後,懸在半空中的特技演員們全停下盯住我;這才想起原來在電影裡我是被追殺的那個倒霉角色。我知道,等我逃過俄羅斯人的追殺、逃出這座城市般複雜的教堂以後,我會站在沙丘上看著尖塔、拱們、迴廊、鐘樓以及龐大的教堂圓頂和俄羅斯人一起陷進流砂裡。

  這電影演過了,為什麼要再來一次,然而在夢裡我也不知該去問誰。

2.「我的孩子」

  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那時他四週大,當然不能明白人世的是非。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她孕吐得非常厲害,暈眩地看著超音波螢幕上橢圓狀的孩子,然後便進了手術室。

  手術結束以後她發現自己沒有疼痛,甚至沒有出血。她的母親來到床邊看她,聲色俱厲地逼問她:「妳的孩子呢?那是不是妳的孩子?」

  她轉過頭,窗外有個男孩在樹影搖曳的陽光下快樂地戲耍。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但是她不能說。不能對她的母親說。

  她不能說那是她在手術室裡遺棄的孩子。

3.斜坡上的學院以及雨天與人事

  學院是以前我唸過的一間私立大學。學院不顧美觀地建築在紅土坡地上,屋子們層層相疊。畫面中出現的人都是我的同學,非常驚異我又回來唸了。那是一個下雨天,雨水順著屋簷和階梯流下來,匯集在斜坡上,我對同學說:「學校的改變真大!」沒人能理解我的意思。他們一直留在學院裡沒有離開。然後一位教過我的老師撐著黑傘來到我身邊。他說:「妳不要以為數學很難。其實妳都明白怎麼計算,妳只是害怕而已。」

  他撐著傘帶我來到教室,黑板上有粉筆寫的一列算式。我這才真正害怕起來;夢裡我清楚地明白我恐懼的不只是數學本身,還有撐著黑傘的老師,永遠存在的學院和同學們。

  我並且恐懼著這種清醒的恐懼。

4.火把

  我和我的丈夫失散了,他帶著手下那支部隊開拔到一座遙遠的山谷,地圖上找不到標記。我只能在樹林深處一棟古老而滿是塵埃的建築裡等待,腰間掛了付左輪手槍,身邊跟著幾個惶惑的侍從。我的臨時寢室大敞著窗,侍從官指著對面山頭對我說:「坡上快見著他旗幟的,妳別擔心。」他從此每夜在我房外扯起一匹綻露線頭的白穗帘布打地舖。

  後來他說:「部隊到了,就在山那邊。」我穿上卡其軍服和黑漆皮高筒馬靴,提著槍出去。林子裡一條小徑兩旁早已張滿了森森的火把,一路延伸到葛藤密懸黑不見底的盡頭。他舉起槍說:「來,他需要幫手。」我當下就知道,內戰打完後,我會成為寡婦,然後與我的侍從官在林中的舊屋裡終老。

(原載於2004年7月號聯合文學)

#夢的練習 #黃宜君

[20040717]夢的練習(二)

1.走廊

  我離開自己的房間,聽見V在長長的走廊上大聲講電話。一座沒有房客的旅店,因為季節性的暴風雨關閉了弧形玻璃穹頂的大廳,所有在這裡工作的人都離開了。

  V(對他的岳母)說:「我才不管妳懂什麼!這要花多少錢妳知不知道!」我從沒看過他這麼生氣。在學校裡他向來是個溫和風趣的人,很受女學生歡迎。我關上門,過道裡厚沉的地氈吸收了空間裡其他細瑣的聲響,光線從遠處以無時序方式進入走廊,穿過V的身形。這時我記起V是有婚姻的。

  我走向他,盛怒中V並沒有注意我是另一個唯一留下來的人。我對他說:「老師,我有事告訴你。」V擺手要我等一等。話筒另一端奇異地沉默下來。

  接著雨停了。V收起電話自言自語:終於可以離開這座廢墟一樣的旅店回到原來的日常生活。

  即使在夢裡,我終究沒有告訴V,這麼多年來我對他的情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2.樓梯

  一天結束以後,地表所有的建築物同時陷進夜色的水域。城市陸沉的過程中,你睡著了。

  屋子裡沒有光,沒有影子,沒有可供辨識的憑藉。一切物體的輪廓與顏色都被黑暗吞噬,不再反射可見的波長。這是夜晚最深的刻度。

  你坐起,轉頭問我:「一座樓梯能不能信回教。」我說可以。

  你躺下以後立刻又睡著了。

  你夢見的這座樓梯慢慢在無光也無向度的屋子裡成形。一座螺旋梯,兩端迴旋蜿蜒直至睡眠的邊境,扶手鏤刻S形蔓草花紋,通常是回教統治期間的遺跡。

  你夢見自己沿著樓梯無止盡地向上攀爬。有一度,你甚至認為階梯的盡頭便是一切疑惑與慾望的出口。你吃力地久久地往上走,樓梯的長度隨著你的步伐不斷地延展扭轉﹔最後你放棄了,確認不過是另一個疲累過度的夜晚的夢境。

  然而你並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你翻過身,喃喃吐出成串整齊排列的程式碼。它們一離開你白日的記憶便失去原本的鏈結,破裂散碎四方浮游,自行摸索演練,棲息在闉闃的牆面上發出幽微閃爍、類人工投射的機械性綠光。

3.公園

  這是非常年輕時做的一個夢。因為準確無誤地揭示了現實中將要發生的情節,很難不清楚記得這樣的預言。

  你離開前和我通最後一次電話。對話沒有內容亦沒有交集,可能連開頭結尾也付之闕如。通話結束後已經是很深的夜。風很大,我下樓去附近的公園,坐在長椅上看十字街口徒然閃爍的號誌燈。

  坐著坐著睡著了。夢裡與你身處一個再真實不過的房間,你一身牛仔衣褲,大包小包要去遠方。我吻了你,並且說:早點回來。心裡亦清楚你是不會回來的。你上車以後我出門去罵一個金石堂門市小姐:這樣的書都沒有!妳們做什麼生意!一切再真實不過。夢裡我都以為自己是真的。

4.現場

  白晝的睡眠總是陷入圍困式的夢魘。

  我聽說妳出事了,人在現場,還沒有抬走。我慌張地趕去,圍觀的人群形成一個圓圈。警察也在,也有嗚嗚作響的警車。但是所有人任由妳裸著上身俯臥在潮濕的柏油路上,姿態扭曲得極其怪異。而且天下著雨。

  我走近妳,抓起妳的手腕,發現妳仍然有脈搏﹔血管的跳動擊鼓一般穿進我的皮膚。但是沒有人相信妳活著,大家都當妳死了。如此一來這個夢才有可以收場的結尾。

(原載於2004年7月號聯合文學)

#夢的練習 #黃宜君

[20040706]對傷害的看法。

  對每個人來說,這個世界形成的過程也許並不完全相同,然而傷害與遺憾卻同樣無處不在。

  十四歲時我趴在一個女性親人的棺木上痛哭。十七歲時初戀情人一聲不響地離開。十八歲時教務主任把我的中文系保送資格做掉。他說:「妳數學不好,我們學校不送成績單不漂亮的學生去保送。」

  就在高三這一年我漸漸失去生活的秩序。比如經年累月地遲到,曠課,蹺掉每天的朝會。在那些別人看不見我將我畫入「離經叛道」的時光裡,我一個人坐在空盪的咖啡店,圖書館,體操隊更衣室,或是長長地從松江路走到長安東路,進電影院去看不知道第幾次的《藍色情挑》。

  我意識到我拒絕面對這個世界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十年來傷害沒有停止發生,我也仍然必須努力地自我提醒,盡力維持表面上與他人無異的正常生活。我現在發現,這一切無所謂好壞,我也可以不再受困於過去的記憶﹔只是某一部分的我就此毀壞,而我學會了以不完整的生命繼續活下去。

  雖然和世上的一切戰爭、種族屠殺、女性迫害相比,我的遭遇根本微不足道。

(原載於2004年7月6日自由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704]夢的練習(三)

1.行星邊境

  外電報導:美國太空總署宣佈火星上確實有水。然而我早就夢見這一點﹔不需要任何異族科學家對我證實。

  探測車著陸的當天深夜我立刻夢見它。不斷瀕臨故障的機械車在荒涼的行星地表試探著慢慢前進。就人造物品而言,這是宇宙裡最孤單的一只。它四處漫遊並沒有一定的去向,這是尚未成形的世界,所有定標的方式全然無效。

  最後它來到一座紅石砌成的龐大廢墟,城池的建築風格接近厚重的羅馬式,但是沒有聲音,沒有毀壞的原因,沒有分毫生命曾經存在的痕跡﹔僅僅是一座被遺忘的沒有出現在任何文明記載的城市。

  探測車經過以後便丟失了它的所見所聞。這座邊境的荒城盛產液態水以及遺忘。

2.看不見的譜系

  大房子非常深,但是點著前衛的白光燈一點也沒有年久陰暗的陳腐味。長而潔淨的走道一路安插許多扇門,每座門後的屋裡住著一個女人。

  家族中的女眷常常來跟我訴苦,說某房長輩的姨太太很是囂張,年紀輕輕卻仗著生了兒子欺壓大房子裡別的女人。夢裡我是家族的長女,還沒有出嫁,家人的事些許可以管一管。

  有天在走道上我遇見了這個年輕的姨太太。她照樣對我極其無禮,我想起女人們說的話忽然怒由心生,對著她粉凝脂艷的臉就是兩個耳光。夢裡詫異地只覺得手痛。

  每個女人居住的門板上各自寫著自己的名字。我打人的當下,清楚地明白她們正在門後的生活裡側耳傾聽兩聲脆亮的耳刮子,並且對自己的孩子悄悄解釋:「不乖就該打,你記著。」打了人我一點悔意也沒有,也不怕挨罵,非常理直氣壯。

  醒來以後我仍然陷在莫名的憤怒裡。這種憤怒逼迫我在夢裡掌摑一個完全不相識的女人﹔縱使那些無名無姓的偏房以及她們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然而戚族女性被噤聲的忿怨卻沿著譜系支裔的空白邊緣無聲無息潛進我的夢境。

(原載於2004年7月號聯合文學)

#夢的練習 #黃宜君

[20040629]隱喻。

和朋友談起我的貧血,使我想起很虛弱的那幾年。恢復正常體能與生活秩序後再來看那一段日子,委實令人心驚。

  接近大三學年結束時,藏匿在體內多年的隱性地中海型貧血轟地一聲擊中我。它長年與我血脈共生,因此準確無誤地令生理上最脆弱的環節失守。我開始經常性地暈眩,如同昆德拉筆下無法接受現實的特麗莎,時不時便必須坐下來挨過間歇性的頭暈發汗;極度虛弱的時刻我躺在床上昏睡,模模糊糊覺著時光就此停滯不再前進。

  那兩年不斷地上醫院,反覆經歷一層層制式的檢驗。最後一個醫生告訴我:「妳這是家族遺傳,來自父系的紅血球缺陷。經過性聯遺傳以後妳這一輩的女性都會帶著相同的血液基因。」然後他說,「還好妳是輕型隱性,回去仔細調養。何況也沒有特效藥。」

  於是我久久地待在同一個地方。像是龐大幽深的圖書館靠近林蔭的窗邊座位,文學院天台的咖啡座,無人的課室,散場後的音樂廳,租來的單身公寓,公寓有一扇高而窄的落地窗,面對空曠荒廢的工業廠區,覓食的鴿子時時降落在窗台上。

  在這些遲滯不動的時光裡我什麼也不能做。這一段時期我大量地閱讀,冷門的顯赫的不同國度各種名姓的作者,飄浮在我四周寂靜緩慢的空氣裡,絮絮叨叨自言自語。

  回到台北以後,在家人的照顧下我逐漸痊癒。然而蟄伏在血管裡形狀缺陷流速緩慢的無數血球,時時提醒我肉體的存在與脆弱。像極了一則隱喻。

  終於,我學會與身體和平共處。

(原載於2004年6月29日自由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611]我的聲音。

大部分唱歌的時候我都在聽別人的聲音,而不是自己的。我必須保持一種安靜、無害,凝止穩重的姿態,儘管我正在唱歌;正在以空氣持續地振動聲帶,以胸腔與口腔的空間形成共鳴,並且使用整副軀體的氣力支撐我的音量。我必須準確地達成指揮的一切命令,一切手勢。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與其他男聲女聲相容,化合,直至成為一個整體。

  後來我開始在校內的某些場合獨唱。整個女高音部都在窸窸窣窣地竊竊私語「妳不准這麼唱。」指揮說。「妳的聲音太清楚。」清楚的唱音難道不對?不,不可以,妳要再唱得鬆軟一點,和別人的聲音合作。記住妳的聲部,妳必須襯托出女高音的明亮音色。觀眾要聽的是她們。

  「現在妳站到後面去。」如此一來我將無法穿透女高音、男高音與男低音。我的聲音將被譜曲者精準的和聲與對位法模糊、消融,變成合音的一部分,沒有任何人能辨識得出我;直到樂曲的最後一個小節最後一個音,我按照指揮的要求將唱音含在鼻腔與頭腔之間共鳴,餘音在演奏廳闉暗闃寂的穹頂縈繞不去。我的聲音也隨著其他人的聲音一起消失,不論我可以唱得多麼長、力度多麼強。譜是這麼寫的:在這裡,八拍的尾音結束。休止符。雙槓粗線譜尾記號。

  現在你可以聽見。這是起始第一個音,中央C。我將往上爬升四個音,下來,再往上。音階與音階之間停頓五秒。然後,升半音,重複同樣的音程。

  我深沉地吸氣,黑而發亮的鋼琴琴身反射著我蒼白、線條模糊的臉。琴室裡,高而狹長的玻璃窗緊閉著,牆上鑲滿細紋凹凸迴旋的隔音板,除濕器在木質地板上悶聲運轉。這一切,在我借來的這幾個小時間,將不斷承受三個八度後我尖銳刺耳、乾澀走音的高音C。

  如今我不再顧慮這樣的聲音是不是太過明顯突兀,觀眾一聽就知道發自何處,哪一個聲部;不必擔憂音色的亮度、音量的大小,和聲的強度是否蓋過主旋律;我不再廁身眾聲喧譁的合唱團裡演唱曖昧不明的女中音。練習室裡,只有我一個人,每一個唱音,不論好壞,都清楚地在琴室裡鳴響,浮升,流盪四散。

  至此,眾絃皆寂,我是唯一的高音。

(原載於2004年6月11日自由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603]6/03,私日記/在我的窗邊。

這期商業周刊的專題「阿祖的兒子」,實在令人傷感。文章裡統計了現今隔代兒的生成因素,發現拒絕負擔教養責任的台灣父母越來越多。令我想起瑋瑋。

  瑋瑋是我四叔的獨子,小我十二歲。他媽媽在家族裡和我最親,剛好也大我十二歲。她在瑋瑋兩歲那年過世,葬禮那天我母親抱著瑋瑋在她靈前要她放心。從此瑋瑋來到我們家。他從不曾叫我母親「伯母」,而是喊「媽媽」。

  四叔拿到博士學位以後把瑋瑋接回去,並且娶了新妻子。然而夫妻感情不睦,後母也無法給孩子太多的照顧。最後四叔把孩子丟給祖母,一個人去美國發展。這麼多年孩子唸完國中上了高中,一直拒絕和他人溝通,生活封閉到只坐在電腦前打遊戲。我祖母年近八十,自然不可能懂得他的想法;我母親也只能想辦法找空子替他補充書本文具衣襪零錢公車票卡,每每通完電話便掉眼淚。這孩子的課業、人際關係、矛盾與困境,竟然沒有一個人照顧關心。饒是這樣,瑋瑋父親還不甚諒解他的孩子總是向著大伯母。

  這樣的孩子究竟會長成什麼樣的人?他有沒有能力愛人,能不能接受他人的愛。我非常替他憂心。

photo:7,16. 在我的窗邊。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526]5/26,私日記/陽明山小油坑。

上回去花蓮,特意將去程的票拆成兩張。早上八點發車,十點半到宜蘭。然後十二點從宜蘭上車,下午一點半到花蓮。

在宜蘭的兩個小時裡我們沒有做什麼。僅僅只是在城裡散散步,拍照,買點名產,找了一間咖啡館坐下來。M帶著我去看他當兵時點收物料的地點。對他而言,再度回到這個當了兩年兵的地方,實在有些傷感。

像是昨晚他翻看幼獅文藝發現有篇文章記述中壢士校(他在這兒受訓),感嘆地說:「一點都沒變。」

對於一個男人而言,入伍服役的時光也許是最無法忘卻無法抹滅的一段深鑿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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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M照例拆開CD唱機,攤了一地電容器電路板ic零件,燒紅烙鐵準備改裝。想辦法讓它唱出更好的聲音。三個小時後他鎖上螺絲打開電源,轉頭問我:「妳覺得怎麼樣?」

練唱多年,而今我坐在客廳裡憑著習樂練就的聽覺替M調校音響。想來這是再生活不過的用途。因此我非常喜歡。

photo:7,17 陽明山小油坑。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523]5/23,私日記/淡水河岸咖啡館。

前天偶然看了半齣京戲。穿著大紅蟒袍的駙馬陳世美幾番掙扎,終於把上京尋夫的秦香蓮與一對兒女揈出家門。一身素服(珠花頭面甚是複麗)的秦香蓮咬牙攔轎攔到了王丞相,老相國調解不成贈香蓮一扇命她往開封府找包拯主持公道。演到這裡我不得不關電視出門。下面的劇情當然是包拯鍘了陳世美,管他什麼皇親國戚。

  然而我不得不這麼想。一個受夫/父權壓迫的,不甘心的女人,最後還是得靠著有權有勢的男人可憐她替她出頭。「竇娥冤」裡竇娥求的是自己當了官的父親,「琵琶記」的趙五娘更糟,倚靠的是丈夫後妻牛丞相千金的同情心。

  傳統小說戲曲裡的女人總是死心蹋地的。並且總是為了別人死心蹋地,完全看不見她自己的想法與情感。不願意死心眼的女人像尤二姐閻婆惜,於是乎被寫成淫婦之流。襲人對寶玉算是非常忠心了,然而因為寶玉出家不得不嫁給蔣玉函,高鶚便送她一句「千古艱難惟一死」。

  想來想去這些女人總是男作家們塑造的。也許代表了舊時代裡某種男人對於女人的理想典型。

photo:5,22 淡水河岸咖啡館。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517]5/17,私日記/花蓮春田咖啡館。

週末夜晚從花蓮回台北。在四百多公里的高空,機上熄滅所有的燈光,於是雲層下的城市燈火成為唯一的光線來源。飛離海岸山脈以後,我靠著M沉沉睡去。夜空裡的睡眠出奇地寧靜,彷彿連夢也無法抵達我們身處的高度。

  花蓮是個很奇妙的城市。在旅館裡午睡醒來,明明覺得睡了非常久,天光卻還是瓦藍透明的。時間在這座城裡的流速非常緩慢,並且本城居民的生活看起來有滋有味地很是愉快。晚餐很豐盛,有新鮮的炸鯛魚和炒牛肉,蔬菜十分爽口。吃完飯我們沿著舖設地燈的公園散步,看見一位男飾店店主坐在門口彈吉他唱歌,頓時心嚮往之。

  也許我這是從外地人的角度來看一座小城的生活。不無一廂情願的偏狹。

  比較可惜的是,林田山的日據時期林場建築全被大火燒毀了。當年跟著老師去做田野調查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大一的學生。想想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記得最後一次上林田山,日式平房聚落非常靜謐,荒廢的林場台車與小學教室寂靜地遺留在明亮的陽光裡。像是年月根本沒有過去。

photo:5,16 pm:8:00 花蓮春田咖啡館。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513]5/13,私日記/夏季開始以前,沒有水的游泳池。

重讀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房間」。張秀亞的譯筆十分婉約流麗。關於寫作的女人,關於寫作的女人所受到的社會尊重與歷史定位,直到今天其實沒什麼兩樣。舊日賣文為生的女人往往受到側目,難聽一點的說成是「文妓」,環境好些的被冠上「閨秀文豪」;同樣是男性宰制的文學史裡被遺忘被蔑視的章節。抑或是,女人根本不被准許書寫。一個懂得描述自身處境的女人,立刻便明白她是個第二性。

  現在女人有自己的收入和自己的房間了。不再是張門李氏。不再裹腳束腰。女人可以受教育、就業、獨自旅行、發展人際關係,甚至可以離婚、同居、未婚生子。然而我們這個社會對於寫作的女人/女人的寫作,仍然懷抱著惡意的,窺視的慾望與快感,一面道貌岸然地批判,一面咯咯猥瑣竊笑。

photo:夏季開始以前,沒有水的游泳池。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511]5/11,私日記/夏夜泳池的粼粼波光。

幾年以前,有段時間我無論身體或精神狀況都非常糟。那時我寄居在別人的城市,生活範圍被侷限在另一個人的作息與日常活動裡。那座城市,每條街都開著茶館咖啡店,出了名的悠閒。生活型態與居民的想法從不被任何外界的事物改變。

  每天下午我固定去同一家咖啡館,點一壺茶,吃菜色相同的晚餐,打開電腦寫作。狀況非常壞的時候,除了反覆讀一本西蒙波娃的「越洋情書」什麼也不能做。這本書非常奇異地給我許多力量;波娃在信裡對美國情人納爾遜˙艾格林瑣瑣訴說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她的閱讀與書寫。這些文字多麼私密,私密得只能對另一個人講述;然而又是如此龐大堅決,令一切歲月、戰爭、死亡與分離,對比波娃熱烈的愛情與豐富的生命,都顯得微不足道。

  偶爾我會想起那家小咖啡館。

     ˙

  這幾天還是忙翻:

  採訪。穿著高幫馬靴跑來跑去敲合約。踢打影印機。給母親買一對骨瓷蓋碗茶鍾。應酬親戚。刷廚房。採買。訂火車飛機旅館。訂餐廳。寫稿。

  昨天中午總編輯煮一鍋香菇雞湯。整個早上電鍋嘟嘟地冒著香氣。我非常厚顏無恥地喝了兩碗。

photo:8,3.夏夜泳池的粼粼波光。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507]5/07,私日記/一隻找到好人家的流浪貓。

下午在永康街看到一條十分美麗的香雲紗裙,當然價錢也不匪。想了又想我終於將它掛回架上,直到走過麗水街還是戀念不捨。我想我大概是張愛玲筆下那種,再怎麼沒有心肝,講起去年那件綠色織錦緞夾襖還是一往情深的女人。

  逛完一圈回到永康街口,在高記旁邊忽然看見一隻小黑貓。非常小,大概只有三個月大,旁邊又鑽出一隻同樣幼弱的小花貓。兩隻小貓坐在深綠色的變電箱上,定定地看著我,表情非常明顯地是在挨著餓。

  我去7-11買了兩盒西莎罐頭,順手拿了一雙竹筷,轉回巷子裡發現兩隻貓都在等我。我打開罐頭絞碎肉塊,一人一盒放在面前。於是她們非常專心地吃了起來。

  為了怕大貓來搶,我站在變電箱前看著她們吃飯。一個女人經過,問:「這貓妳餵的呀?」我漫應一聲:「欸。」彷彿是非常熟的朋友。城市裡流動的既親近又遙遠的人際關係。

  這麼年幼的流浪貓,母親在哪當然已經不可考。然而她們信任人類的給食,與人類親近,卻不知道人類是最殘忍危險的敵人。我的餵食當然增加她們對人類的依存感,但是不餵她們我也實在辦不到。真是個兩難。

photo:我的中途貓寄養義工朋友照顧的小貓「帆帆」。
   現在已經有好人家了。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502]死亡的疾病

幾個月來她不斷地想起她的西班牙拆信刀。刀身是黃銅打造,刀柄以純金鏤刻幾何與花草紋樣,交雜著細密的鍍銀雕花。送她刀子的人是個留學生,旅行到西班牙南部買了下來當紀念品。

  她第一次見到這把刀子的時候還蓄著一頭長髮,燙鬈成法式波浪。那留歐歸國的博士生看著她緊握刀柄,削瘦的十指反覆摩挲鏤空的透雕。然後她試著將它當做簪子盤成髮髻;可惜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那黃銅嵌金的刀柄太重了。

  他笑了:「既然妳那麼喜歡,送妳好了。」

  她遲疑著不知該不該接受;「但是妳得小心,刀刃一但開了鋒,能拆的就不只是信了。」他說。

  她記不清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回國的博士生在某個學院裡安頓下來,備課、教課、四處發表論文。幾年來她在另一所學院裡安靜地出入,言談行止從不驚動師長。沒人知道她回到租來的單身公寓之後做了什麼。她一如往常地打開門鎖,將成串鑰匙扔在玄關的長條小桌上,點亮屋裡每一盞燈。她日常繫一張印度紗麗作家居長裙,起風時裹一件老式的絲綢披肩。

  為了她自己也無法弄清的原因,她寧可守在公寓裡,不出門,不訂報,不收看新聞,不明來歷的電話一律迴避。夜半的時候她喝點伏特加滲冰水,放一張卡拉絲的詠嘆調。

  僅僅只在深夜,只在酒精與悲慟的詠嘆中,她慢慢明白為什麼她如此思念那把西班牙黃銅匕首。

  她找人為它開了鋒。從此它失去了拆信刀的身份,靜靜躺在黑絲絨襯裡的長方形玫瑰木盒底,一枚錫釦栓住了它的去路。

  然後她寫信給那留學生(他陷在一所不愉快的私人學院裡,過著與他在歐洲時幻想學成歸國相去甚遠的生活),說道:「你送我的刀子,現在真正是刀子了。我想它可以是把很好的匕首;一如許多悲劇中華麗而淒厲的結尾。」無論他回不回信她都知道他不能明白她話中的含意。他留學的那些年裡在歐洲大陸四處旅行,每到一座城鎮便寄出當地的風景明信片,背面以鋼筆的藍墨水叨叨敘述那城的歷史、風景、古蹟、藝術品。她收著收著覺得像在編纂一本歐陸旅遊指南。也因此她明白他帶回這把拆信刀純粹只為了買項證據,證明他到了西班牙南部。就像他在巴黎買黑呢貝雷帽,在阿姆斯特丹買鑲陶瓷小風車。這樣一個人。

  她不再寫信給那留學生。事實上,深夜在她獨居的公寓裡她不再伏在長方木桌上寫信給任何人。在觸手可及的黑夜裡,在燈下,在鉛筆與紙張之間,她停止尚未成形的字句的一切流動。有時她坐在桌前凝視綠色威士忌酒杯與木質桌面間的空隙,水珠沿著玻璃杯壁緩慢滑下,痕跡在桌上投下半透明的影子;她坐在桌前聽見唱片結束的空轉,像極了夜風吹動樹林的簌簌聲。

  她終於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時她與父母住在父親任所的一幢古老宅邸,一棟老舊的磚砌建築,會客用的大廳暗而陰涼,家具一式官派的黑色;她經過大廳時很少停留,她父親亦然。大廳後方有一條橫亙屋宅的長過道,連接餐廳,廚房,左轉後她登上樓梯,梯上的厚呢陳舊得分不清花色了。二樓才是她與父母的起居處與臥房。她獨自擁有一間浴室,地上舖著老式的小片磁磚。她忘了是什麼顏色。

  她的臥房位在宅邸的最深處,開著兩扇窗。屋外有修剪整齊的韓國草,定時澆灌的茶花與薔薇。她經常倚在窗邊想看清牆外的道路,街車,行人;但這一切都被牆內種植的高大黃檀木掩去了。那些樹,茂密得幾乎成了一座長方形的林子—她這樣想—她也從來不走近那些肅穆的樹林,它們靜默且威嚴地保護她與她的父母不受外界的窺探。於是她困在無數個漸次縮小比例的長方形裡;先是白漆高牆,厚重的林木與草地,然後是寬而冷的屋子,前廳,長走道,起居室,臥房,她的床,床帳。淺綠色的細棉帳幔從天花板垂下,密實地罩著整張床,帳上的鏤空花紋在她身上投下放大且扭曲了的影子。夜裡她的屋內只有一小盞燈,在離她最遠的一個角落,發出的光線昏黃而不安,微弱得無法觸及她的床沿。

  現在她又聽見了。一陣夜風掠過屋外的林子,樹枝在忽然來臨的冷風中簌簌作響,大把的葉子落下,在草地與灌木叢上發出顫抖的聲響。帳幔圍著她沉重地搖曳,墨黑的夜晚與幽暗的光線將它染成魅異的濃綠色,鏤花的影子拉得更長、變形得更厲害,並且自行決定旋轉的方向與附著的位置。

  樹林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猶如浸在顯影液裡般慢慢固定出樹的枝幹、分岔的枝枒與乾硬的葉片。她仰躺在蓋被下不能確定那些影子和聲音究竟有多遠或多近;高熱裹著她,蒸乾她皮膚上的水份,折酸她年輕軀體的每個關節。她想說話,和什麼人說什麼都好,但她的咽喉腫脹得容不下語音容身。她記不清這樣的熱度持續存在多久了,彷彿它有自己的意識,單單依憑它的喜惡決定拿她怎麼樣;熾烈的高溫不經她的同意便侵入她體內的每一處,纏繞蔓生在她的血管、長髮、神經、指甲、甚至雙唇的細痕裡。她在半明半昧的日夜之間斷續地嚐著不同熱度的不同氣味;有時像青澀的橘皮,有時像她曾經嘔出的苦極了的膽液。

  有時她忽然醒過來,慢慢辨識出臥房裡的擺設,光線的來源。她微弱地感覺出窗外植物的香氣試探著想要進入她的屋裡;但這一切,白日的光亮,黑夜,聲響,時間的刻度,細花床帳外所有活物的味道,一切都被生自她體內的滾燙高熱否決了,摒除了,掩埋了。

  她確定這一點後便又沉入灼熱的渦流裡。再也無法分辨醒與睡。

  某天她真的清醒了。她的床帳已經被揭開,掛在黑漆床柱的銅鉤上。她母親端了碗磨碎的蘋果糊坐在她床頭,說:「來,妳今天吃得完嗎?」

  她說:「好冷。」房裡敞著窗,她一眼就看見印度黃檀都落完了葉子。

  她清醒後巨大的冰冷霎時自背後襲來。她像遭了重擊並且被狠狠嵌壓在地下深處黑暗的冰層中,不能開口,不能移開視線。她一生從沒看過降雪的國度,不懂得冷的面目;但此刻猝然而至、遍佈全身四肢的寒凍只令她絕望,令她徹底虛弱,失去一切思維與感受;甚至不明白自己看見的是什麼,週遭的物體代表什麼意義。

  她知道她正遇上了死亡。

  她母親說:「冷嗎?被子蓋厚點。妳才剛退燒。」說完放下床帳,走去刷一聲關上窗。

  一個月後她開始試著在花園散步。數年後她父親調職到別座城市,舉家遷進另一所相似的宅邸。她沒隨父母同去,回到學院繼續她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課業。她留給所有人淡漠而遙遠的印象,說話的聲調,語氣,手勢,沒有人能準確地形容。有人曾經問她:「大熱天妳手心怎麼是冰的?」她平平地回答:「一向就是這樣。」那人露出想不通的表情,卻也沒再追問。

  說這話的那天傍晚她回到她的公寓,嘩嘩放著水。加了玫瑰香精的熱水看起來像一池鮮血。她想。她一件一件脫下全身衣物,柔軟的布料表面織滿夏日的暑氣,無力地堆在浴室地磚上。她裸著身子來到臥室鏡台前,打開木盒上的錫鎖,立在桌邊凝視盒裡的刻花黃銅匕首。她用指腹觸了一下刀尖,然後閤上蓋子,關好扣鎖。

  她回到浴室,仰躺著潛沒進溫熱的水底,參差雜亂的齊耳短髮水草一般漂覆在她面頰上。她每天黃昏例行性地將自己裹入熱氣蒸騰的水裡,企圖溶掉某種她看不見、砸不碎的,將她與這世界隔絕的事物。

  過了幾週她重新開始寫信。她告訴那留學生(他現在被系上匪夷所思的人事糾結嚴重困擾),她謝謝他送的美麗匕首;因為她終於明白有天該怎樣以優雅的姿態除去令她厭倦的生活方式。

(原載於中央日報副刊)

#夢的練習 #黃宜君

[20040428]4/28,私日記/當我想起這樁茶壺風暴時的表情。

這兩天發生一些事,我發現我居然可以安然地渡過,並且用一種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和別人。這讓我十分高興,想來我慢慢成為一個不再那麼有稜角的人,可以諒解與接受這世間的種種差異、愛恨、痛苦、錯誤,和每個人自己的樣子。這麼下去也許我不會再是個充滿憤怒與激情的人,離開青春期對「人」的勾勒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懂得妥協。雖然我比年輕時更具有愛人的能量了。不知道是好是壞。

不過這樣清明的神智還是有代價的。這兩天什麼都沒吃,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昨天下午有人來看我,我勉強撐著模糊的意識下山去會他,坐在咖啡館裡每三分鐘就去洗手間吐一次。最後不得不留下他一個人去看醫生。實在是很不好意思。大老遠來看我哩。

今天終於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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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的生活細節:

買了王安憶的「獨語」,符傲思的「魔法師」,一套珠灰繡花緞面睡袍。失手砸掉一個HARIO玻璃壺。每天看過期的「CSI犯罪現場」。星期一下午趕著完成兩百多份文件。著手準備幾篇小說和採訪。

photo:當我想起這樁茶壺風暴時的表情。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421]4/21,私日記/旅館房間一角。

昨天重看一次「半生緣」。顧曼楨的故事固然悽愴,然而整本小說裡另一個安靜地犧牲了一輩子的女人,沈世鈞的母親,才真正令我感到無邊的恐怖。曼楨因為是有情愛的,受過教育的新時代女性,硬是被姐夫侮辱囚禁並且毀掉大半生,讀者自然會為她感到憤怒。但是沈太太(書裡她甚至沒有閨名),雍容地接受丈夫長年住在小公館的事實,守著宗法制度給她的地位與子嗣,靜默地,沒有怨言地坐在正房裡,甚至天天去小公館看著姨太太照料病倒的丈夫。

  書裡沒有一個人過問她的喜怒哀樂。彷彿她的一生是這麼地應當。

  讀著讀著讓我想到認識的女人。那些女人,為了生活,或是子女,想來想去只好裝聾作啞。當她們的丈夫享著沈嘯桐式的中年艷福的時候,她們不再哭了,打起精神照顧兒女服侍公婆,學各種才藝,或是努力賺錢。然而夜裡她們再也無法入睡。

  她們的故事如此殘忍,又如此平淡。我不知該怎麼敘述關於她們的人生。再憤慨也是無濟於事。

  說來,我們這個社會也沒有比「半生緣」那年代進步多少。

photo:7,15,夜,花蓮。旅館房間一角。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418]4/18,私日記/我常去的咖啡館。

有時候我會想,電影究竟是怎樣地在影響現實人生。

  「紅色情深」我反覆看了三四十次。「藍色情挑」、「今生情未了」大概二十次。「去年在馬倫巴」「情人」「雙面維若妮卡」及其他族繁不及備載的片子大概十幾次。大學在南部唸書,二十坪大的七樓公寓裡只有我一個人,刻意地不裝電視不接網路像一座時間外的小島。不放唱片的時候我就放電影,自顧自做其他的事,打開音量讓對話與配樂充滿整間屋子。久了以後影片裡的人物情節與我的日常生活成為交錯的記憶,彷彿觸手可及。

  於是某些生活細節被暗示性地改變了。例如每天出門時買一份報紙。用玻璃杯刷牙漱口。在咖啡店總是挑窄桌子。拿硬殼紙夾裝樂譜。戴長耳環。吃三角形紙包棒棒糖。

  並且另一些原有的習慣被保留下來。像是用玻璃瓶裝零錢,穿黑長裙練唱,旅行時逗留在旅館大廳,冬日戴圍巾,從不將鑰匙插在門上,在車站咖啡廳等火車來到。

  年久月深這些被我觀看、閱讀、聆聽、思考與接受的事物,漸漸地將我內在的某個部分變成它們的樣子。

photo:我常去的咖啡館。

#私日記 #黃宜君

[20040331]父親的名片

長年以來父親的名片一直深藏在我的皮夾內袋。我極少取出來示人,介紹:這是家父。儘管我非常以父親為傲,父親卻希望家人儘可能地低調,不張揚不炫耀,不引起旁人的注意。直到父親再一次調職,新的名片印製完後,我才想起舊名片還躺在皮夾的底層。

  父親經常調動。在他的司法官生涯裡,他不斷地面對不同的職銜、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氣候與不同的人事,因著緯度的改變而決定行李的重量和西裝的質地。父親上任的時候總會給我一張新的名片;官式的雪白珍珠紙,工整墨黑的標楷體肅雅地印著父親的職稱與姓字。這樣的名片總給與我一種恆定不變的安全感,彷彿無論父親在這座島上多麼遙遠或陌生的縣邑面對荒寂惡寒的人性種種,他仍然在我的身邊為我擋去世間邪祟。

  父親總是忙碌的。

  關於父親最初始的記憶便是父親伏案趕寫書類的身影。經常是深夜了,我沒有人陪總是吵鬧著不肯入睡;母親半哄半騙地懷抱我,生怕我吵了父親工作。然而真的是深夜了;迷濛中我不曾有父親就寢的印象,白日裡醒來,父親一早就離家上班了。二十七年來猶然如此,直到農曆年前我倦極返家,驚覺父親已是滿頭華髮。

  我問他:「你累嗎?」

  父親說:「這是我的本分,怎麼會累呢。」

  然而我知道父親其實是累了。多年來嫉惡如仇的父親守住他的戰線沒有一點動搖與懼怕,高宦巨賈過眼雲煙,廟堂朝班聚散如流水浮光;他清晨即起坐在辦公桌後執筆捍衛他的真理,天黑很久以後我看見他靜靜地回家,一言不發掌起桌燈,成落的文件堆疊在他腳邊。無論他名片上的職銜如何轉換,父親從不應酬,沒有私交,不許家人名下有存款以外的財產,絕不收禮,家中不待客,也極少有任何往來。這麼多年後父親仍堅持他的一切原則,即使現在他並不高坐在舞台中央,名片上換了沒那麼烜赫的職稱,身邊的擾嚷喧囂倏地靜下來,他仍然準時上下班,努力處理手中每一件工作。他並不要求上位者明白這一切;他自己明白。

  父親在T縣執法的時候我和母親一起住在宿舍,一天晚上我在浴室滑倒摔折了牙,巾帕衣褲上大片地濺著血。父親急了,立刻送我去醫院;偏偏急診室裡人滿為患。父親站在我身邊一言不發,他沒有找來任何人送出他的名片,他不要人知道他的身分給我特權;我心裡明白,告訴他我沒有大礙,並不嚴重(事實上也真的是如此),要他放心。我何嘗不明白他的心焦。直到我上了手術台,平日不苟言笑的父親忽然撫著我的額頭:「你最勇敢了。」我這才真的覺著痛了,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醫師過來拉上隔簾說要動手術了,請父親在外頭等;針頭刀械鏗鏘撞擊間我聽見父親在簾外來回踱步,然而我沒能忍住縫線的疼痛仍然迸出哀嚎;事後回想父親隔著布簾聽見該有多擔心,我愧為他的女兒。

  一年前父親調任現職的時候我從皮夾底層找出舊名片,放進蒐集父親歷來名片的盒子裡。我想我此生大概都不能完全明瞭,方寸大小的木盒裡,泛黃起皺的珍珠紙片記錄的是父親怎樣煥發的青春與輝煌難忘的年月。

(原載於幼獅文藝)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331]人與城市的生命映證--評池莉長篇小說《水與火的纏綿》

一座城市的身世可以藉由什麼方法追溯?正式的歷史文獻,建築地貌的變遷,或是城市住民的個人生命歷程?

  武漢三鎮,長江邊上一座位居中國內陸交通樞紐的城市,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水陸運輸的繁忙與工業的發達,造就了武漢地理上與經濟上無可取代的地位。這樣一座日夜有數以萬計過客穿行或停留的城市,一座被反覆書寫、紀錄、謳歌的城市,一座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最早對外開放的內陸城市,甚且是中國脫離數千年帝制的革命起點──在世事變動劇烈的半個世紀以來,武漢,以及生活於其中的眾多平凡居民,在廣袤的中國領土與十二億的人口中,相較於北京、上海、廣州甚至是深圳,似乎並不特別起眼也並不特別吸引人﹔然而這樣一座武漢市在近二十年中所歷經的變動與悲喜,卻也是整個中國面臨現代衝擊的縮影。

  「水與火的纏綿」為武漢出身的女作家池莉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用直敘的手法與全知的觀點描述了自一九八零年起,一對世居武漢的男女高勇、曾芒芒以及週遭親族友人的人生際遇與情感糾葛。作者以小說人物對照歷史與土地的發展,企圖舖寫出一座城市在時間進程中與住民的交互影響以及共同交織出的生命記憶,如此類個人生命史的龐大虛構書寫,以武漢三鎮為舞台中心,時間跨度逾二十年,作者野心不可謂不大。池莉非常巧妙地將男女主角的出身背景設定為武漢地方共幹家庭子女,女主角的祖父甚且為長征時期解放軍軍官,中共建國後升任將軍至退休﹔男主角高勇的外祖父則是武漢知名富商,獻金中央換來文革動盪中的身家安全,因此高勇具有自尊強烈、自私依賴的沒落大家子弟性格,也種下曾芒芒的婚姻悲劇。

  全書雖然以第三人稱全知觀點寫就,然而主要的敘述重心與內心剖析仍集中於女主角曾芒芒身上。作者以非常細膩的筆法描繪出身中階幹部家庭,長年被父母壓抑的五十年代出生的女性,一方面要背負共黨教育對個人情感與思想的箝制,另一方面又必須面對傳統價值觀對女性的剝削與貶抑,兩者加乘便形成了極為恐怖的集體盲目壓迫,以及助長中國長久以來漠視個人自由、個人隱私的惡劣習氣,群眾極端無理取鬧且光明正大、振振有詞地窺探他人的日常生活與男女隱事,藉以調劑物質條件貧乏、集權社會的枯燥無聊。作者藉由男女主角爭取結婚和辦理婚手續的漫長繁瑣過程,活生生地演示了令人驚駭莫名的威權操縱與社會運作,例如當年取得結婚許可必須經過指定醫院婦科出具處女檢驗證明,無法通過的新人將被醫院呈報工作單位進行生活檢討,父權體制與集體窺視狂以制度化的型態將個人尊嚴蠻橫地生吞活剝。再如作者在第六章中寫道:「社會,社會是什麼?社會就是這些樓房,棚屋,陳舊的窗戶…鮮紅的公章,報紙,廣播,文件和冰冷的面孔﹔是布票,棉花票,糧票,油票,煤票,糖票…這些票,嚴格依據城市戶口的人頭發放,要單獨立戶,必須要有城市青年的結婚證才能辦理,城市青年的結婚證,必須嚴格依據個人申請,單位證明,家庭戶口,婚檢報告辦理…因此,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註定了要受制於父母,受制於單位,受至於處女膜,受制於戶口,受制於這些所有的票證…」作者以小說人物在家庭社會與理想之間的處處掙扎碰壁,明示或暗示在禁制的年代裡企圖稍微伸張個人主義都是一件不見容於群體利益的事﹔猶有甚者,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包括情感與性,沒有什麼不能拿來作為利用和控制的工具。

  然而,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到了彰顯個人價值與經濟起飛的年代,武漢市日益進步繁華,人人趕著跟上現代化的腳步,一切的威權與控制似乎在逐漸鬆散消失,個人卻開始必須面對原本深埋密藏不敢見天日的原始人性和慾望。小說中以曾芒芒的姑姑燕子作為女主角拘謹自制性格的對照,燕子本為解放軍官,改革開放之初去了深圳從商,做貿易兼跑單幫,活脫脫一個懂得看風向的靈活角色,也突顯出中國大陸在沿海開放後內地城市人民引頸企盼分沾雨露的渴望。高勇婚後始終無法擺脫學業事業皆失意的陰影,好強的公子個性使得他不願低頭承認己不如人(連妻子也比他出色),亦不願意解決婚姻中出現的鴻溝-愛面子的中國男人如何可能平心靜氣接受婚姻問題是雙方的責任-於是他發現妻子是個「小官僚的女兒,無趣的良家婦女」,安心地開始外遇。曾芒芒一如許多中國女性,一生克己節制,安於本分與他人強加的種種合理或不合理的待遇,工作結婚生子從未有人徵詢過她內心真正的想法,直到三十五歲,經歷了千瘡百孔的人生過程-「一個人成熟的過程,真是一個遺憾的過程。」作者如此寫道-她發覺她的性格中可以存在完全相反的另一面,那是她未曾發現的獨立與勇氣,猶如水與火,彼此相悖卻又相互交纏。幾經離婚不成後,高勇遠赴廣州經商,曾芒芒發現丈夫對廣州的情婦動了真情,一種從未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感,於是決定真正地放下一切既有的生活成規與自我設限,和心儀多年的友人共同溯長江而上尋找絕跡的江豚。

  江豚是作者安排在小說中貫穿全書的一條伏線。男女主角第一次見面即是在過江的渡輪上,預備趕赴一場婚禮。那天下午,他們看見了在長江中嬉戲追逐的江豚,彷彿是一種青春的印證﹔然而在武漢進步的過程中,長江遭到工業廢水的污染,江豚幾近滅絕,曾芒芒屢次渡江遍尋不著江豚的蹤影,最終選擇溯江而上。作者在小說結尾記錄了一九九八年夏季長江氾濫的奇景,武漢人日夜守住大堤預防洪水來襲﹔江水退去後,女主角人生中的另一波洪峰才正要經過,歷經了二十年的歲月,她終於選擇了屬於自我的生活方式。因此我們亦可以說這是一本關於女性成長的小說,在城市成長、發展、包容的同時,生活其中的女性隨之懂得了克服生命的不完滿,懂得傾聽內心的要求,懂得掙脫昔日女性一成不變的宿命,學習做出獨立的判斷與抉擇﹔猶如矗立長江岸邊日夜蛻變的武漢城,歷史的洪流通過城市,通過我們自身,藉著人與他人、土地、時間、記憶的牽絆互動,改變了即將到來的一切。

(原載於台灣時報副刊)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317]花事荼靡

我始終覺得在夜晚行過紫荊大道是很淒豔的一件事。無論什麼季節,一入夜校園裡總是悄悄漫起大霧,掩住堂皇的學院建築;成列明黃燈光下我見著氤氳裡的遠遠的窗口,只想起「霧失樓台」四個字。夜色裡樹影搖曳,一地絳紅花瓣舖滿通向橋面的磚地。湖水沿岸有著幽幽的光,然而它們除了靜靜在湖面投下光影,卻再也無法觸及更深的湖心。

  更遠是巍峨聳立、出名的宿舍群。層層疊疊的石砌窗台流洩出不同顏色與溫度的光線。似乎在橋的這一端便能聽見浴室裡嘩嘩的放水聲,長廊上匆匆穿行而過的雜遝腳步,握著電話聽筒的喃喃自語,間斷的鍵盤敲擊聲響,或是交誼廳中無人收看的晚間新聞。

  又或者是化了名的網路上的私語,關於情愛的熱切,無根柢的猜臆,失落的怨懟。或是,不滿,忿懣,種種遭人謾罵攻訐的政策與措施,隔床室友的囂張行徑,誰扯誰後腿誰犯眾怒,等等。所有對話言語剝離了它們自身的情感成為無形體的電流,沿著攀爬纏繞於建築內外、四方八面無所不在的線路迅速漫溢擴散,最終成為所有人共通的生活內容與生活方式。

  更晚一點,橋上便闃無人跡。夜深了以後人都哪兒去了?收拾紙卷書本、啪一聲熄滅學院燈光以後,折疊晾乾的衣物以後,洗淨宵夜杯碟以後,結束人際關係的話題以後,關掉網路的連結以後;當整座建築與建築裡所有的人都沈沈睡去以後,我們的生活便在月光的曝曬下成形。它侷促蒼白而且平板,趺坐在冷冽的月光下,似乎怎樣也想不清自己為什麼如此貧乏。一切的交談,一切的情緒與一切的日常秩序在顯影的過程中慢慢消失,最後猶如溴銀乾板照相般在它身上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沒有主題,失去景深,重疊複印的只是標上刻度的時間軌跡。

  我想起白日裡熙攘的人群,忙碌穿梭在學院走廊、課室、餐廳、書店、圖書館間的人群。不忙著從一間屋子換到另一間屋子的時候,他們在忙什麼?一個同學忽然對我說:「現在的學生只在教室與床鋪停留。」移動的過程裡有些什麼風景?四季流轉,豔紫荊在這座小小的城裡開落,然而隨著時間經過,僅僅只在所有人的記憶裡留下一抹絳紅。

  你問,在我們這城裡生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說:「上課,吃飯睡覺。」在龐大宮殿式學院裡有著牢不可破的日常作息與思考模式,一天匆匆經過之後便安心地上繳今天的日子,翻身進入睡眠。

  夜深以後,湖水便凝成一片闉黑。夜霧無聲降至湖面,引起倒映的光影一陣輕微的震顫。時間再深一些就到了年歲的盡底;一年的花季結束了。「開到荼蘼花事了」,生活也不過如此。再往下問恐怕便無話可說了。

(多年前受邀為C大校報而作,重讀有感。)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207]唯一。

一天只寫一首詩。只聽一支曲子。只讀一篇小品。只想一件事。只講一通電話。只開一次信箱。只吞一片藥。

一週只上一次市場。只吃一次館子。只回一次信件。只看一次電視。只整理一次屋子。

一季只穿一件單衣。只喝一杯咖啡。只看一眼窗外。只問一次天氣。只回想一次從前。只做一個夢。

一生只過一種生活。只信一種宗教。只守一種原則。只活一種樣子。只愛一個人。

(原載於聯合副刊)

#私生活 #黃宜君

[20040207]罐裝回憶。

想要一個空咖啡罐的難處是得等到咖啡沖完才能得到它。當然可以把咖啡倒進別的罐子裡,但那就失去了看著深褐色的咖啡粒靜靜睡在漂亮玻璃咖啡罐的樂趣。

  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親住在大家庭裡。老舊的屋子裡耗子當著人面跑來跑去找東西吃。母親用一個日本茶葉罐子裝我和弟弟的糖果餅乾,味兒跑不出來。罐子是鐵的,米白的罐身,褪了色的燙金著卷曲優雅的日本字,扣著黑色罐蓋。

  我始終記不起罐子裡裝了什麼,但那罐子代表了幼小的記憶裡一切柔軟的歡悅以及香甜的母親的氣味。像午后篩入陳舊綠色紗窗的陽光,有著暖暖的,生了根、恆久不變的安全感。

  後來我向母親探詢罐子的下落。兩人努力回想了半天,才發現在一次搬家的過程裡被清理掉了。多可惜呀,母親說。我同樣惋惜著,卻不怎麼難過;那只罐子仍在我的一個老式櫥櫃裡,推開木製斑駁小門,它就在那兒。我非常確定。

  傍晚母親回到家,我接過兩只超市塑膠袋,在一堆冷凍鮮魚、蔬菜、咖哩、洗潔劑裡東翻西翻。炭燒咖啡!我叫起來。罐子可不可以給我?

  喝完再說。母親打開包著紫色桔梗花的玻璃紙,拿了一隻空玻璃瓶,灌水,插好。妳就是這樣,老愛玩這些瓶瓶罐罐,也沒看妳裝什麼。倒像拾破爛的呢。母親說。

  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坐在餐桌邊扯著母親找另一個罐子來裝咖啡,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搭。鵝黃的燈下桔梗的紫色花朵靜靜綻放,如一抹沉靜穩妥的微笑。

  窗外,暮靄四合。

(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個人新聞台 #黃宜君

[20040207]重新建構個人閱讀發展史觀 -- 評柯林•威爾遜《談笑書聲》

表面上,這是一本剖析二十位西方著名作家作品的文學批評論著,每章專文論述一位名家的創作史與知名作品,從喬依斯到海明威,談尼采也談柯南•道爾,哥德、艾略特、莫泊桑,乃至於國人陌生的阿契巴希夫與安那托•法朗士。這樣的安排看似散漫沒有時間軸的縱向貫穿,然而這樣一本「談書」的書,其實是藉由作者本人的生命歷程與人生體驗而開展的個人閱讀史。從第一章開始,作者敘述他在英國鄉間的大屋子裡堆滿了書,每一座牆面都釘上了書架,連走道也不例外。就在作者絮絮細數他的藏書時,讀者也不自覺地跟隨他的閱讀經驗進入作者的記憶之流,恍若親身在場經歷每一本經典作品帶給柯林•威爾遜的心靈震撼與改變。就如同本書的英文書名「我生命中的書」所意欲傳達的簡單主題:書本對於一個人的生命究竟可以產生多大的影響。

  柯林•威爾遜出身英國工人家庭,十六歲因為經濟原因輟學,做過羊毛廠工人、實驗室助理、公務員、軍人,遊蕩英國本土與歐洲大陸,始終矢志做一名作家。最後他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安定下來,開始寫作;在第一本小說出版後一夕成名。然而在這本以「我」為主體,在沿著成長時光攀緣而上的閱讀紀錄中,讀者卻嗅不到絲毫不安與困窘的氣氛;我們看到的更多是對於自我內在精神境界的追求,探究並且尋找人類可能的心靈高度,以及對於想像力、專注力、勇氣、性與困境的一再思索與認知;威爾遜的個人閱讀史因而也是他建構這一切人生哲學和人生態度的歷程。作者自幼年時閱讀男孩冒險故事開始進入文字與書本的世界,青年時代大量閱讀文學與哲學、戲劇作品,藉以克服現實生活中的平庸、沮喪、挫折,以及尋求他不斷反省自問的「我是誰?」

  在威爾遜的生命中,沙特、杜斯妥也夫斯基、柏拉圖、蕭伯納不再是端坐在架上、刻劃在精裝硬殼書背的燙金花體字母,而是若多年好友般,向他展現通往文學世界與鍛鍊心智法則的一道密徑。我們跟著威爾遜來到花樹掩映的小徑入口,側耳聽見他和不同時空的作家瑣瑣交談,時而論辯,時而悄聲低語年少荒唐。作品中的人物來往穿梭於他們身旁,向創造者點點頭,隱身走進泛黃的舊日時光。

(原載於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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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206]不定義也不毀滅,亦不相互仇恨傾軋的可能-評黃碧雲《後殖民誌》

如果你是一個女子,或是一個百年前輾轉流徙來到這座島嶼的客家族裔,一個歷史上經歷殖民如今又遭遇全球化的亞洲人,那麼,你一定可以明白,「後殖民」不是學院裡望之卻步的教科書理論,也不是堂皇的學術論文﹔而是一種理解自我與他人的方式,一種探索「我之所以為我」以及「我之為何被界定為我」的全新思維。

  「後殖民誌」便是這樣的一本書。作者並不長篇大論地引用生硬的論述,而是以自身的經歷-殖民地(香港)背景/女性/戰爭觀察者/客家人的角度書寫她所面對與重新思考的世界。全書分為三個部分,場景的跳躍度極大,從作者蒐集的中國史料(香港殖民地官員的回憶、前清駐外人員手記、文革時期英國大使館檔案),至北約轟炸塞爾維亞後,科索沃戰爭下的生活樣態,以及古巴的革命、柬埔寨的殺戮歷史、歐洲吉普賽人的現世生活與傳說、九七香港回歸,直至自身家族由大陸逃至香港的遷徙史,以戰爭/集體迫害為背景,反省女性身分與父權(父權機制具有孕育戰爭的特質),舊帝國主義殖民(凡西方的便是文明的,開化的,機械的,有效率且進步的-我們,以及整個世界便如此接受西方定義的民主、自由與富裕,接受了我們之為落後的,封閉的,異國的,貧窮的,需要西方文明教化救贖的)與新世紀資本主義霸權(自由市場與人權,亦不過是上世紀帝國主義以船堅炮利強行對東方進行經商與傳教的新式說詞,陰魂至今不散),乃至於作者的家族流徙,一個早年與之決裂,如今明白面對自身存在便必須面對過往的女子,藉由他人的追述建構起大歷史與私身世間連帶糾纏的責任及情感。

  作者並不呼喊亦不追討這一切不公義的債,也不企圖定義大是大非。書中時以訪談,時以引述,時以旁觀或自敘的角度,娓娓道來情感與觀察,間以評論譏嘲,在不斷地更換書寫位置的同時,讀者亦隨之轉換思考的本位,跳脫族群書寫一貫的中心主義,進而體察作者深入的不同民族經歷之大苦大悲。雖然戰爭的恐怖本質依舊(『那些掌握權力的人,在莊嚴的議會,穿一身莊嚴的軍服,很莊嚴地說:我們有理想。那些活在地上的人,很沒有理想的,很沒有尊嚴的,流屎與尿,又怕死,每日想的,不過是水和食物。如果睡著了,最好不要醒過來。他們那麼沒理想,那麼膽怯,那麼臭和那麼腥,因為流的,是他們的血。』〈他們的血〉),其加害者/受害者與邪惡/正義的分野已然模糊。作者意圖帶領我們進入的,並非是掌握權力後清算與復仇的歷史迴旋,而是溫柔與包容,不界定不暴力,尊重多元與人文關懷,並且嘗試和一切善與不善和平共處的可能。

(原載於2003年十二月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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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206]泳夜。

他吐掉氣,從泳池底浮出水面。夜裡的泳池只有他一個人,闉黑的空間裡潑濺的水聲細碎地迴盪。

  現在幾點?好像不怎麼重要了。他輕輕後仰漂浮在水面上,滑膩的水液女子肌膚般輕漫他的雙頰。

  每天午夜他從報社下班後就來這兒游泳。一間沒什麼人知道的室內游泳池,二十四小時開放。白天裡有時他想起來恍惚覺得沒這個地方;每天深夜他究竟去哪了?他也很稀奇近中年的自己怎麼沒像其他男同事,上KTV泡PUB啤酒屋,兩個月換一次女朋友。

  讀大學的時候他每天晨泳。那時他也寫詩,有一票詩社的朋友。幾個人常常半夜不睡覺坐在學校湖邊喝啤酒窮聊,醉得把鞋子丟進湖裡,一路光腳唱歌回宿舍。他常想著找一天午夜跳進湖裡好好游一下;後來也就忘了。

  當完兵進了報社工作,頭幾年日夜顛倒一塌糊塗。每天醒來已經快傍晚了,逐漸暗下來的天色裡他匆匆忙忙穿越下班下學的人潮,等在通天明亮的報社大樓前十字路口讓魚群般的車流過完。

  慢慢地他也就習慣了。現在的他已經無法想像別人的夜晚是個什麼樣子。吃晚飯看新聞報導,偶爾罵兩句,逛街看電影聽音樂會,九點半俗爛單元劇?十一點,或十二點,咕噥著關燈上床。他每天編輯著別人的消息,誰死了誰撞車,誰搶誰誰告了誰,那些生活確實存在嗎?像他每天夜泳的泳池,不知道白天裡它還在不在那兒。

  有時他會想,年輕時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活過;或者,現在的他才算是真確地活著。通常他都不會想太久。

  他閉住氣仰著沉入池底。水面上的一切隨著水波流溢折射著粼粼幽光,夢囈一般的深藍色。也許快天亮了。也許不。有什麼不同嗎?

  他吐掉氣,從泳池底浮出水面。準備游完最後一趟,然後擦乾身子穿上衣服開車回家。洗頭洗澡刷牙對鬧鐘關燈睡覺。

  於是,這一夜便告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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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204]此後,我們一起留了下來。

那時我們剛剛確認了彼此,並且安頓了河岸小鎮的生活。屋子很小,小得只能放一盞燈,一張桌子。此外便是收藏書本衣物的紙箱,一間僅容旋身的浴室。窗外是寂靜無人的公路,溫暖的路燈光映在墨黑的玻璃上,落進屋裡成為你面上的微笑。那時我們驚異於彼此的貼近,情感方式的相似與平靜溫恬的相處,日常生活變成我們時刻珍惜的愉悅﹔時間總是過去得太快。

  在這一間光影留連的小屋裡,我們開始建立從前遭到大規模毀壞的一切:我的睡眠,無懼的夢境,擁抱的夜晚,與生俱來的熱情。你逐一建構起一套新的音響系統,真空管釋放出溫熱的紅光,我們並肩坐在地毯上,嚴苛地批評每一張唱片裡樂器與人聲的表現方式。

  至今如是。只是我們換了屋子,大一些。我的書擺滿整面牆,紙箱藏放在衣櫃底層,音響高坐於客廳最明顯的方位,工作與赴宴的服裝和你的襯衫長褲交雜吊掛。落地窗邊擺一張書桌(我們很辛苦地將它帶回家),接近你回家的時刻我拉開簾幕,你便可以見到我在燈下閱讀的剪影。屋裡的燈光更多了,我堅持只一種鵝黃色,於是高樓上的夜晚便是溫柔可親的。

  天晚以後我們坐在沙發上傾聽一齣如泣如訴的二重唱。關於愛情,我所能想像的無非是眼前所見的一切。一切光線,一切聲響,一切溫度,一切愛。

  當我們剛剛開始河岸邊的生活,我仍舊每週啟程回到南方平原的學院,繼續未完的課程。那時你寫了這樣一篇文字予我﹔對我而言,金鈿寶飾皆等塵土,唯有文字如落雷,一字一句燒灼在感光的記憶裡,穿入左胸,以血液的流動秘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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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

從一開始,關於你的種種,便像幻燈片般,以影像盤據於我記憶。總覺像是從時間流中(一旦凝結,便成晶瑩果凍狀?),徐徐切下的薄片,質地柔軟、透明。

黑暗的斗室中,僅僅自窗外透進遠處路燈光線的餘燼。稀薄而淡默。廣大的夜空下,襯著鎮的夜景,燈火點點。房間內的陳設極少,簡單卻也無礙於生活的種種。遠處的公路上,車輛匆忙來去,方向迥異。在玻璃窗的倒影裡,曾經模糊的上映著我最真切的願望。那景象,不斷的搖憾著我腦海的某個角落,告訴我坐在那兒的你的姿態、你的神情、你的欲言又止,即便僅只是曾經。

記憶中的我看著正望向我的你。雖然光線僅夠以陰影描繪你大略輪廓,但我卻能確切感覺到你的氣息,無聲息的、溫柔的瀰漫在空間之中。你我以實體世界之外的頻率溝通,我一直這樣相信著。不單單是眼神、姿態或是任何的舉手投足間的一切。常常,我們極有默契的想起同一件事情,不經意的說出同樣的話語,甚至幾乎無意識的體察到對方的情感與病痛。那發生的頻率與次數,多到令我驚訝,在這近乎無稽的論調下,我接近嬰兒般的無助,只得接受。它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極限、所感受過的一切人際關係,就像是揭櫫了某種具有深意的天啟。

在你離去的夜裡,我獨自面對空洞的房間。以熱水淋浴,試圖洗去疲憊與不安,然惡寒卻如影隨形。於是,我只能在毛毯中呻吟、顫抖。我點起所有的燈光,寄望也許能夠驅趕焦躁與不安,但那似乎全然無效,只是硬生生的重複著現實的狀況,景物於我看來像拙劣的版畫般僵硬。所有照映在眼底的所有光線的所有波長所有頻率,都告訴我這個事實:你不在這兒了。直到燭台上再度燃起微光,就像你平常所做的那樣,整個空間才有了重心、有了溫度。至此,情緒方纔無由的安靜下來,雖然僅僅是微小的燭光。

我總是就著窗台外遠處閃爍著的路燈,書寫著記憶中的一切話語。接近橙色的光線,在長途旅行之後,照映在紙張上時已經顯得疲倦而軟弱。紙面上微細的纖維與紋路,像是遠古軟體生物遺跡般動彈不得,無力的相互交疊、糾纏。字跡潦草,近乎不可讀,巨量的思緒衍生速度總不耐於緩慢的手工爬行(你總笑稱,這是傳統手工業)。我亟欲在遺忘(刻意或是非刻意?)前,將所有事件自腦海傾倒成為文字,成為記錄,成為某種證明。

在你離去之後,日復一日,我執行著相同的程序,一如以往。於螢幕前思考、於鍵盤上工作、於廉價的塑膠便當裡用餐、於有你氣味的眠床上睡覺、於狹窄的方格內淋浴、於卡拉絲的詠嘆調中期待或是失望、於週末整燙一週所需的襯衫與長褲。牆角你的照片中,微笑依舊,一樣的姿態,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嘴角上揚弧度,只是默然。是的,我必須幻想你叨絮的陳述以及語氣,才能勉強取得節奏、取得時序感,否則,一切的步調與吐息間將只剩全然的休止與死寂。

你的紙箱依舊放置在同一個角落,像隻安靜的貓,默默的望著遠處,一動不動(或許是遠處公路的彼端﹖)。我總不忍翻動其中的任何物件,深恐將屬於你的氣息混濁,變得喪失了它原有的記憶。我總是遠遠的看著它,想像著裡面所擺置的一切,回溯我所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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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204]莒哈絲式奢侈

「銀行帳戶」四個字對我而言,代表了一切莫明所以與不知所云的計算。大凡數字與有關數字的事務,我除了袖手旁觀之外,別無他事可做。對於一個十七歲後數學成績從沒及格過、演算能力退化到只剩二位數加減的中文系畢業生來說,想想似乎也是心安理得的事。我處理銀錢事項的方法就只剩下一種:我只計算看得見的鈔票,有幾張就有多少家當。存摺上的進進出出與兀自繁衍的零碎生息,我從來也弄不清它們之間的關係。

有個朋友說:「嚇,妳怎麼能夠安然無恙地過日子,真是只有天知道。」一次寫稿得了獎,拿回來幾萬塊一張票子,屢屢經過銀行才發現忘了帶在身上,兩個月後才找出來特地趕了一趟三點半。有時整理抽屜翻到一張稿費匯票,已經是天寶舊事,還是高高興興兌出來彷彿發了小小一筆橫財。

進款已經是筆糊塗帳,遑論在這繁華世界裡食衣住行。一如所有宿命式的悲劇人物,我也曾經三番四次地下決心改變這種迷宮一般的處境;我企圖藉著每日帳簿管理我的財務系統。遺憾的是不出一星期我便發現:帳面上的數字仍然只是數字。我依舊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於是你可以知道我的一切開銷都是沒有憑據,沒有紀錄,沒有經歷可以追溯。並不是我無意保存它們以資憑弔;那些發票們很自然地便如三月草原裡綻放的蒲公英,四處飄散在書桌上、抽屜深處、不常開啟的匣子裡,紙卷面上模糊的消費金額靜靜發出幽暗的光澤。

也因此我從來沒有為我的發票們對過獎;它們的結局千篇一律都進了廚房的垃圾桶,與它們所忠實記錄的日用品殘餘渣滓一起無聲悲哀地躺在袋底,等待我打包了袋口扔出去。我倒不是不想發橫財,只是從來沒想過這等好事會與我有關。再說,連每月收支都搞不清楚,有意義的數字於我已經是迷宮迴路,何況是彼此毫無關聯的亂數號碼。朋友來到家裡看見屋子裡怒放的發票花朵,覺得像是往水裡扔錢般心痛,忍不住拿兩疊回去;下個月告訴我「啥獎都沒有」,我一點也不吃驚。朋友說哎妳不能這樣想,萬一真要是中了頭獎妳豈不是損失大了嗎。我想想,憑空裡掉下來兩百萬,我究竟能怎麼花。買輛車?找不到停車位。買房子?兩百萬連頭期款都搆不上邊。盤算的過程裡覺得荒謬得可以,金錢究竟能有多重要?多大的數目才能算「橫財」?於是我想起了莒哈絲。

  莒哈絲出名的吝嗇,買點衣料鈕扣都要在廉價市場殺價﹔情人替她買了不合意的牛肉回來,二話不說丟進垃圾桶,逼著他重買。她自己不只一次地在書裡提到童年的貧困,對物質的戀念,金錢短缺造成的倔強心態。然而她每年夏季在諾曼底海濱付四個月的房租在臨海的旅館賃下一個房間,每天坐在窗邊面對無止盡的海浪、沙灘、旅行的觀光客,鏗鏘敲擊她的打字機,天黑以前喝掉一瓶威士忌。在海邊的黑巖旅館裡,經歷越南與巴黎、情人與婚姻波濤的莒哈絲才真正擁有完全屬於她的房間,真正完全的書寫的自由。

  我能夠有這種完全的,書寫的自由嗎?提著簡單的行李住進無人的渡假地,空曠的旅館大廳,荒寂的白色海灘,假日小販的棚攤空無一物,強烈的陽光下褐黑木板步道橫越沙地,延伸向海浪的前端。這樣的旅館裡也許每天只有一定的時間才供應熱水與餐點,兩天更換一次乾淨的床單。然而我可以擁有一座面對海岸的陽台,鏽蝕的鐵扶欄外只有海水的氣味與海風拍擊岩岸的聲響﹔沒有信,沒有電話,沒有一個人來叩門,沒有言不及義的交談與無法脫身的糾葛。這是完全屬於我的時間與空間。一切情感與是非都靜止在門外﹔除了書裡的文字以及我寫下的文字以外沒有任何言語。日日下樓見不著一個熟識的人,日日一樣的菜色,一樣準時燃起的枝形吊燈,暗下來的天色,不發一語的櫃檯領班。

  這不是生活的任何一種形式﹔這甚至不是生活,不是旅行,也不是假期,這是無法言喻的奢侈。奢侈的書寫的自由。這是花錢買來的絕對寂靜,責任義務律法一概失效。我通過莒哈絲在夜晚,在海濤聲裡,在酒精中顛三倒四的瑣瑣訴說明白了這一點。她晚年的情人罵她:「諾曼底海濱的妓女」,她笑笑寫進書裡。這是連男人都嫉羨的自由。

  於是,一個靜靜的下午我開始尋找失落在各處的統一發票。

(原載於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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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13]夜戲。

人們在夜裡做什麼呢?

  無非是對坐飲酒,用餐,流連於光湛的櫥窗,觸摸一件水路兼程運抵的珠繡緞鞋﹔或是陷在軟呢座裡看夜戲,哭泣的時候溶化半眼的靛綠。下半夜叼著紙煙抓一杯龍舌蘭談論男女情事與盈虧數字,如何愚蠢,怎麼無奈。

  人們在夜晚群聚的時刻,月光湮沒,星座離解,煙草與酒精蒸起的氤氳瀰漫燈火燦然的城市上空。日出以前,人們靠著彼此,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

  再一刻,時間再前進一點點,我們便重新跌進白晝耀眼無邊的海洋,各自漂浮在警示線內的水域,面無表情地裝出安穩的日常姿態,直到黃昏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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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11]憂鬱症報告十一:啟示錄(下)

一個月後傷口復原得極好。雖然仍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四十道刀疤裡大部分看起來像是指甲劃過的細紋,少數幾道頑強地帶著粉紅色的新生嫩肉,遲遲不肯就範。兩隻瘦零零的蒼白手臂憑空添了這許多痕跡,看著總覺得怪。像是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醜事。

後來我才知道,刀片劃的口子畢竟和玻璃碎片劃的口子還是有差別的。我那極有耐性的,無論我把自己搞成多麼糟的境地都不說一句重話的主治醫生開口問我:「那麼妳覺得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我回答。「刀片劃開的痛覺比較像鉛筆畫。剛開始很銳利,久了也就模糊了。玻璃碎片剛劃開的時候像是水彩畫,沒那麼痛,但是暈染開來可以痛上很久。」醫生聽完沒有說什麼。像這樣冷靜客觀地分析痛覺的病人我想大約不太常見。

一個月前老有人問這些排列整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我總花上半個鐘點解釋來龍去脈;搞到後來越顯荒謬,越解釋越覺得自己像是張愛玲筆下的淳于敦鳳,「她離婚的經過對這人說是這樣,對那人說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偏偏今年買了許多袒肩露背的異國風味的夏裝,手臂自然不可能遮掩了。最後索性也就不去管他。

現在有人問我一律說是出車禍。

至於綘了十二針的宰豬般的口子,漸漸地也癒合了。每天深夜沐浴完畢第一件工作便是敷上膚色矽膠護理貼片。蜈蚣般的針腳也不那麼明顯了。六公分長的裂口大概剩下五公分左右。有時候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體內深處自行生肌長肉,一毫米一毫米往上推至皮膚表層。我的身體努力地不想放棄。至少在這一刻,或是在那些我已經放棄的時刻,在我精神上極度絕望支離癱瘓的時刻,在我不吃不喝閉門幽居蜷縮在床榻一側的時刻,我的身體仍然堅決地不肯放棄。它僅僅憑藉著我攝取的少量食物和飲水堅持著自行復元。

這到底是哪來的勇氣,我一點也不明白。儘管一次次過量服藥,一次次劃開皮肉肌理,一次次透支所有的氣力;我僅剩下三十九公斤的單薄軀體卻絲毫沒有一點退縮。它一言不發地支撐著我度過猛烈嘔吐的夜晚、大失血的手術、混亂顛倒的生活秩序、大量服藥造成的失憶與喪失平衡感。第二天我醒來,那些劇烈的痛楚像礫灘上的退潮,緩慢地,隨著日光一吋吋明亮而消逝。

也許這便是上帝對我的安排。自肉體最底層最堅實最不可撼動的,對生命最原初的信仰與堅持,戰勝了我自以為即將崩潰碎裂、除一死不足以了之的瘋狂。

於是我活下來了。

編按:黃宜君把發病、求診等經過寫成一系列<憂鬱症報告>,大都發表在《野葡萄文學誌》,隨驟逝而終止於編號第十、十一的本篇。(本篇二合為一,(1) (2)為編者所加。)在<憂鬱症報告.九>後記裡,作者說:「要寫出這樣的人生,真的非常非常艱難。」但她誠實的面對自己,摹寫「這樣的人生」,作品《流離》,高談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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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10]憂鬱症報告十:啟示錄(上)

好萊塢電影「康斯坦汀」裡,撒旦對著割斷雙手動脈以求藉著死亡剎那時間靜止的基努李維說:「當你割腕太深,就會割斷肌腱,手指嘛……就會變得不太靈活。」那時基努李維正在點打火機想抽根菸。雖然他神通廣大驅魔無數,肌腱斷了還是連打火機都拿不住的。而且撒旦也不老實給他點菸。可見搞斷肌腱這玩意兒不是開玩笑的。

幾個月前我見到一個朋友腕上的傷口。他因為有蟹足腫體質,疤痕成粉紅色長條狀隆起,像澳洲大陸沙漠中心中心無人能夠解釋如何生成的龐然岩脈。當時我告訴他:「欸,肌腱斷了怎麼辦,打字吃飯都挺麻煩的。下次不要割這裡啦。」

沒想到我居然犯同樣的錯誤。就在我講這句話的三個月以後。不過下刀前我早就看準,大動脈神經肌腱都不在此處,頂多就是大血管。

我說:「你不能這樣傷害了我以後就像鼴鼠一樣躲在地洞裡,還得我掘地三尺把你挖出來。」M回一句:「道歉就道歉了妳說妳要怎麼樣嘛。」然後我就一刀下去。

當然刀片是事先準備好的,從大型美工刀上拆下來的新鮮銳利鋒片。刀背包了一層銀箔貼紙,省的還沒動手就先傷了握刀的手掌。

下刀以後腕上的肉就紅黑紅黑地翻開。以前從沒見過這麼深處的肉是長得這副模樣。當然一地都是血。不過我動作利索之外也算得準,沒有傷筋動骨。

也當然M及其他在場的人嚇得臉色灰青,有人就要去打一一九。我舉起六公分長三公分寬的血口子說誰要敢動電話我就再一刀。有人說妳到底要幹嘛妳犯得著嗎?我指指桌上一疊打好印好的字紙說,道歉。這時血不斷地從宰開般的大口子四處淌;一個抽菸的中年男人沒事人似地說欸妳搞髒我們會議室了耶。我一拍桌子站起來對他大吼:你不是我主管,不要來這套。然後抓起抽菸男人拿來的大塊棉花擦掉桌面所有血跡。

接著我坐下來簽字。左手還是宰豬般的刀口,右手簽完一張就交給左手疊好。於是桌面又沾滿我本來就血紅素嚴重不足的血液。

三十四張。我說。每人一張。你要是丟進回收箱或是扔進碎紙機,你可以試試看。

簽完以後我立刻下樓。一個女主管擔心地跟著下電梯,直說陪我去醫院。我說不必了。給妳添麻煩,真不好意思。

急診室外科醫生除了說我大失血外倒是沒說什麼。縫完十二針以後他說,見多了。

原來如此。傷害與被傷害原來是司空見慣的一件事。那為什麼每一次我都會感到如此劇烈自骨髓深處穿刺而出的痛楚。何況傷害與被傷害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罕見遭遇。

「康斯坦汀」片尾基努李維說:我猜上帝對每個人都有安排。我猜痛苦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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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09]憂鬱症報告之九: 一七Ο六病房

綠色膠質手環。
封套裡以小號電腦打字寫明我的姓名、性別、身分證字號、
出生年月日,以及「身心醫學科」1706病房。

  膠環一但密合就很難拆掉了。
第二天我堅持著出院,
因為還有許多的課業、工作、稿件等著我。
它們不會因為我套著這一圈綠色膠質手環
住進「身心醫學科」病房─
─讓我們坦白點吧─
─其實就是精神科病房─
─而稍微減緩它們的進度。

我曾經自詡是個專業編輯、專業採訪者、專業寫作者;
套著這樣一個病人手環影響不了我;
真的,別想用病人服裝與醫院餐盒打倒我。

  出院以後我拿起美工刀割斷膠質手環的接縫處。
我這才發現,病患手環是完全密合的。
彷彿是一種永久困境的隱喻。

後記:要寫出這樣的人生,真的非常非常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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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08]憂鬱症報告之八:單人旅行

  我開始漸漸習慣一個人的旅行。

  一個人提著行李在旅館大廳等待。坐在飾有仿洛可可雕花的櫃檯前簽名。客房經理遞過來裝著房間鑰匙與早餐券的信封。搭電梯。上樓。經過蜿蜒曲折的走道,兩旁的房間門牌顯示著只對當時的主人才有意義的數字。厚厚的地氈吸收了高跟鞋的敲擊聲。打開門,插入電源卡。室內所有的燈光同時被點亮。

  雙人房所有的配備都是兩份。兩份的純白浴巾,兩份的小罐裝沐浴乳洗髮乳,兩份牙刷牙膏,兩份杯具、茶包與即溶咖啡。兩份寢具鋪排在一張雙人大床上。我打開衣櫃掛起衣物,在浴室裡排列自行帶來的旅行組衛浴用品,聯絡櫃檯確認總機第二天的晨鈴時間,等等。我一個人完成這些進住後的瑣碎手續;在這個十坪左右的私人空間裡,只有我一個人,再無其他會呼吸、有體溫的活物。

  我堅持一個人住進旅店,無論這座城市是否同時住著多麼親密熟稔的朋友,我都回答:「謝謝,我不打擾你了。不過你可以來接我。」我堅持著離開朋友的車,推開飯店的玻璃旋轉門,車子熄了火等待我辦理入住手續上樓換裝;我獨自打理住宿的一切後下樓上車,車子載著我抵達這城市裡第一個行程。

  深夜,在會議結束以後,在正式的飯局結束以後,在私人的杯酒喧囂以後,我一個人回到等待我的旅店,夜班經理在櫃檯後起身向我示意;安靜無人的大廳天花板懸吊的水晶燈凝結著白日裡人們的話語、腳步的聲響,以及建築另一端的咖啡廳傳來的糕點香氣。我傾聽、嗅聞這一切,獨自上樓,打開門,準備度過只有一個人的旅行夜晚。

  我堅持一個人。並且堅持將孤獨寂寞關在房間門外。堅持將這樣的夜晚稱之為「奢侈」。這是我面對單人旅行的方式。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六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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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08]憂鬱症報告之八:烈女之舞

實在無法不痛苦的時候她就去跳舞。

  跳舞有什麼難,她對自己說。高中時代她就是體操校隊。評審沒有挑剔她難度不高的技術動作,倒是對她表現出「優雅的美感與激烈的哀傷」非常滿意。

  優雅與激烈。美感與哀傷。她不懂這兩樣對立的事物怎麼可能湊在一起。學芭蕾很優雅,學佛朗明哥很激烈。後屈轉體舉腿四十五度很優美。揚手擊掌急速踏地任由血紅大圓魚尾裙凌空掠起很悲傷。如果你懂得歌手在唱些什麼。

  唱那些不愛了的愛人。不再生長的潔白百合與大馬士革玫瑰。揹著吉他去遠方討生活的初戀情人。她不懂得唱詞。但是她懂得哀傷。

  跳舞有什麼難,佛朗明哥揚手扠腰張開胸膛與肩膀極端烈性極端狂放。她跳著跳著就忘了芭蕾老師不斷指正的她的錯誤:舉腿時腳尖緊弓膝蓋繃直,腰部必須非常柔軟拉高重心不能有一點點緩鈍。她握著扶把對著鏡子想,跳芭蕾不知道是對是錯。這麼多規矩,這麼多術語。光是準確地站著她就出一身汗。好累。

  她不再是高中時拿下獎牌的精力旺盛的少女。那時她失戀了就拼命地在舖深藍粗呢地氈的體操館練習,一個單項練上千百次。不會累,她不累。她需要肉體騰起與翻滾的撕裂感減輕靈魂的痛楚。她以為年輕時候的痛特別痛。她錯了。

  沒有什麼可以讓她不痛。男子說,欸妳別生氣了妳就好好活下去,吃藥太傷肝住院妳父母會擔心。男子從來不擔心。也從來不需要承擔被離棄的撕裂與憤怒與難堪。如果真的要她經歷了這一切還必須微笑以對,說,我不生氣我可以好好過下去,是的被傷害的人一定要原諒對方否則她就是個反社會或是神經病。

  這是個什麼世界。如果這世界真是這般模樣她寧可不活了。

  她只是,不想再痛苦。於是她去跳舞。穿打了鐵釘的硬舞鞋揚起血色千層裙。以一個飛翔的姿態,擊響並墜落於木質舞室地板中央。

  那麼也許她就可以不再痛。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七月號)

#憂鬱症報告 #黃宜君

[20040106]憂鬱症報告之六:驅魔記

你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在三個月裡連續遭遇兩次無預警分手事件的女子,實在不應該去喝小學同學的喜酒;直到新人進場我才發覺。那時我已經灌光兩杯紅酒,同桌的人驚異地看著我(天啊我居然跟這票人認識十八年之久)。小學時代我是個乖乖牌。

  我很禮貌地撐到新人敬酒才開溜。然後我直接下樓去in house,脫下大衣外套,坐在吧台連喝兩個小時,抽光一包菸。

我知道這樣對身體很不好。但我只覺得冷,必須取暖。於是我找來酒精和煙草。

十二點我到家時酒已經醒得差不多。然而我遇上第二個難題:酒是醒了,然而我不能又喝酒又吃安眠藥。於是我必須面對酒精退去以後更加清醒的,失去你的痛楚。

  一整夜我不斷起來吐。吐到後來只剩下胃酸,我漱漱口按住浴室鏡面,瞪著鏡裡自己的雙眼說,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這麼痛,你就給我現形出來看看。

  任何人都知道在半夜三點這麼幹是非常危險邪門的一件事;但我實在管不了這麼多。我瞪著自己非常久,最後發現瞳孔裡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我自己。於是我打個冷戰走回臥室躺下。我什麼也沒有召喚或驅趕,那種痛苦根本就是與生俱來的。基本上它住在我的脊椎下方,每當我被愛情擊中的時候,它便解除所有的武裝。

  所以,我現在懂了。無論是你,還是M,或是S,抑或是Y,你們不過是觸媒之一,灼燒我沸點過低的,易燃的靈魂。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四月號)

#憂鬱症報告 #黃宜君

[20040105]憂鬱症報告之五:最基本的能力

所謂最基本的能力,定義其實很簡單。就是:吃,喝,睡,走路,講話,上市場,收發電子郵件,等等。大凡人的一生都是由這些基本能力構成。不過對一個經年累月的,有厚厚一疊病歷存放在醫院檔案室的憂鬱症患者來說,這些生活技能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每一天理當由起床開始。然而發病的時候「起床」成了一件困難重重、無法克服的艱鉅工程。掀開被褥起身下床的過程猶如挾泰山超北海,遑論走進浴室刷牙洗臉,梳頭,換上外出服,整理皮包穿鞋出門(天啊這些不能不做的瑣事想起來就覺得呼吸困難。我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辛苦?)。於是每完成一件事情我便坐回床上歇息,蓄積足夠的能量鼓起勇氣打開衣櫥尋找衫裙。

  然而進了辦公室坐在我自己的隔間,打開電腦拿起電話我又變成笑語盈盈、行動迅速處事精準的職場女性。儘管下了班我依舊不能吃不能睡,洗淨晾乾的衣服堆成小山;超市買來的日常用品掛著標籤裹在塑膠袋裡幾天沒有拆封;床腳永遠放著一個行李袋,裡面是每週往返H縣上課的書籍簿本……。

  最困難的部分是帳單。那些單據的截止日期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僅僅只是一堆數字的組合。每個月我便在遺忘與繳交罰款之間度過。值得慶幸的是,在熬過了連紅綠燈、鬧鐘、發票、電梯按紐、報紙日期都看不懂的嚴重發病期以後,我便發覺,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好。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三月號)

#憂鬱症報告 #黃宜君

[20040104]憂鬱症報告之四:二度洗胃

在同一個月裡二度洗胃也是因為你。

  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個句子:「你離開,從此不會再回來」。沒想到多年以後仍然絲毫不差地應驗在我身上。三年來,每個星期日的夜晚我們都在客廳裡靜靜地打理下一週工作與求學所需的衣衫物件,你精心焊組裝配的真空管音響發出溫暖的紅光;那些爵士樂手唱著或哀傷或歡愉的調子,陪著我們在週日深夜裡相擁而眠。

  然而,最後一個週日夜晚,你不告而別。現在想來,你大概已經是謀畫許久了。那日你母親帶我出門,開著車繞行台北市訪友吃飯。晚上八點回到家,你已經不在了。你的西裝、襯衫、領帶、皮鞋、電腦,和你一起均告失蹤。你留下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廣漠無際的黑夜,面對被遺棄的事實(你知道,這是我最最恐懼的分手方式),逃難似地離開你我生活三年的地方。

  當晚我崩潰痛哭,跪在地上瘋狂撥打數十通電話給你母親。你母親一律以「他去接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抵擋我的嚎泣。狂亂中我居然還保有一點理智,打電話去國際機場兩個航站大廈要求廣播你的名字,直到櫃檯打烊關門。

  當然,你不在。那一夜我試圖上吊但是沒有成功,因為想起深愛我的父母。

  第二天中午我去你辦公室附近的咖啡店見你。你的眼神裡已經沒有絲毫恩情。最後我問你:「你真的去接機了嗎?」

  你遲疑了十秒,說:「對。」

  我抓起無意間帶出門的三十顆安眠藥(前一天才配給的一個月藥量),拿起水杯全部服下。落地玻璃窗外陽光十分明亮。

  我說:「我吞藥了。」你立刻送我去醫院掛急診洗胃,並且通知了我的父母。我父母抵達後,你就離開了。

  是的。你離開,從此不會再回來。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二月號)

註:本文情節僅為個人經驗,請勿參考或模仿練習。

#憂鬱症報告 #黃宜君

[20040103]憂鬱症報告之三:鎮靜劑過量

據說洗胃的過程是這樣的。插鼻管,將清水打進胃裡,接著把胃裡所有已消化或未消化的藥物抽出來。洗完之後透過鼻管打活性碳,藉以吸收腸胃裡殘餘的有毒物質。

  據說插鼻管時我不斷地大喊大叫,並且拳打腳踢,幾乎揍了替我洗胃的那個倒楣的急診室醫生。當時我尚未陷入昏迷,對著身邊所有的人大聲詬罵。一個年輕護士過來插針打點滴,怎麼就是找不著血管(我血管太細),最後針插在手背上。我大罵:「妳這護士怎麼當的,技術這麼差!痛死我了妳知不知道!」

  據說我足足罵了一個鐘頭,接著便昏迷了。醒來時我睜開眼看見綠色的病房隔簾、發出金屬冷光的點滴架、以透氣膠帶固定在我手臂上的點滴軟管,還有鼻管裡不斷流進我體內的黑色活性碳。床邊站著我父母,以及M,還有M的母親C女士。我第一個念頭是:「這是哪裡,我躺在這裡幹嘛?這些人都是什麼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記起來。我吞了近六十顆安眠藥加鎮靜劑被送醫急救。

  據說我見到父母以後坐起身向他們叩首。

  第二天下午我獨自回到醫院急診室開診斷證明書。等待的過程裡我坐在前一天被送來時暫時留置的綠色塑膠座位上。下午的陽光非常明亮,急診室的電動門隨著人進人出自動開合,強烈的日光因此斷斷續續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想,也許我差一點便停留在無光的所在地了。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十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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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03]密史

你總是在下午快過完的時候來到天台上的咖啡座。

你來的時候非常安靜,我幾乎無從得知你的形跡。

你來的時候,我因為等待你而凝結成一座石膏雕像。

你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見到妳真令我安心。」

你來到的時候,我立刻明白這便是你的底限了。

  你坐下,點起煙。天台上的人漸漸多起來﹔談話的聲音絮絮流動,吧台的磨豆機大聲壓製濃重微澀的咖啡香味。

  這個下午還沒有過去多少,我卻已經老了。

  等待的過程一直是個謎。我從來不明白,等待你的時候,時間是以何種態勢流經我的身體。它緩緩地穿行肌理內在的血管,沿著蜿蜒的神經拉長,直抵冰冷的指尖。

我十指交叉捧起白瓷咖啡杯,稠而苦的黑色汁液慢慢凝成沉厚的沼澤,沼面飄浮我遲滯不動的神情。

  我慣常在這裡,在這樣的午後等你。距離你第一次拉開白漆鐵椅坐在我身旁不知過了多久,一天?一個月?你第一次見到我時這樣說:「妳說話總是像電影對白。」我們說了什麼?我不記得。你也不復提起。

你沉沉坐著直到天晚下來,天台上點起關在玻璃罩裡的燈光,溫暖而遙遠。

你坐著沒有離開。

  你笑著說:「這是我的一個秘密。」

  黃昏結束以後,天台上的人都起身離去了。有人熄滅了所有的光線。夜晚因此真正降臨在我們身上。

  你越過天台的石砌扶欄望著遠處城市的燈火。更遠是濱海的潮線,因為海上來的飽含鹽分與濕潤的空氣而氤氳模糊,看不真切。

  我對你說:「人人都看得到。這算不得秘密。」

  你搖搖頭。「天暗下來以後,就是另一段生活作息的開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秩序,妳也是。我只是個旁觀者。」

  「對任何人來說都是?」

  「對任何人來說都是。」

  你不再看著我。你明白,我看不見你的秘密。

  「妳看,妳就住在那兒。在不遠處,燈火漶漫暈黃的地方。我每天坐在這裡,想像妳回到妳的屋子,鎖上門,也點亮妳屋裡的燈﹔妳在燈下讀了什麼,想念什麼,妳累極了睡著以後,夢裡有什麼遭遇。」

  你繼續說。「每天夜裡我不斷對自己編造妳的生活。第二天黃昏我見到妳,妳身上帶著不屬於我的情節,說話有我聽不懂的遠遠的背景音樂。所以我不願意見到妳。每天下午我坐在建築物另一端的研究室裡,自我折磨地猜測妳不耐於等待,永遠地離開了。

  我知道,有一天妳會永遠離開,不再回到這座天台。」

  ‧

我遲遲沒有再來到天台上的咖啡座。

春深的下午,南方的強烈日照落在白漆石板地上,桌面上的交談與桌面外的思索構成奇異的言語氛圍;我來到這座天台之後從來不曾思考過話語的發展性,話語有它自己的去處,說話的人不再理會它們,只是說了話,履行一種儀式,完成某些義務,僅僅如此。說了話之後不會有下文;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記得,上一刻進行了什麼樣的對話,談話的主題,半途加入的討論,沒有主詞的斷頭句子,失去語氣的描述,使用了哪個國度的語言;人們在這個天台上的咖啡座什麼也不做,僅僅止於交談,完成這件事之後便各自離開,只是說了話,再也沒有其他。最後連說話的意義也消失了,有聲沒話地,不再有人聞問。

正如你說的,這是一個再明白不過的社交場合。學術用語在這兒成為通行的開場白。你說:「這是刻意的。」你並沒有自外於這種熱絡的場面,相反地,你敷衍得相當好。我看著你和經過桌前的教授們頷首寒暄,為彼此點上煙,交換一週來的工作進度;語氣彷彿在酒會中偶然相遇,碰杯說:「敬邏輯。」然而你們沒有一天不見面。

我問:「哎,你們怎麼看我?」你說:「一個來找人說話的熟客。」

你說:「以後妳會愛上這裡。妳漸漸發現,妳開始依戀這兒的交談、碰面或道別的方式、人與人間禮貌而無聲的情感糾纏。像是舞會裡推拒迴旋的雙人舞。」

  我大聲說:「我不要你決定。」

  你說:「太晚了。」

  ‧

我們面對面坐在你的屋子裡。你的生活非常簡單,似乎從來就不準備容納任何一個外人。

  我對你說:「沒有人知道我來這兒。」你說:「沒有關係。我不在乎。」

  你並不在乎別人的說法。那些環繞我們的各式各樣靡短流長,語氣中編織著隱隱的興奮與窺探的歡愉。當流言抵達的時候,它們試圖困住我,伸著細小的爪子勾破我的皮膚,露出尖牙威脅我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然而你安然地坐在四處遊蕩的言語搆不到的地方,穩穩不為所動。我問你:「你難道什麼也聽不見?」

  你回答:「聽見什麼?」你獨自活在與他人不同的世界。你不需要別人存在﹔你的屋子裡甚至沒有另一把椅子,另一副杯碗。我來了沒有我的坐處,你卻從未發覺。

  我說:「我走了。」

  你捻熄屋裡的燈,趕上我。整棟大樓荒寂得無可救藥﹔龐然的黑暗四面截堵我們的去路。我沒有面對過如此巨大深沉的,純然的黑,因此也不知道怕。我們的身體彷彿吸收了過量的黑暗也成為黑夜的一部份,溶解了漂浮在夜晚的水底。

  你說:「這棟樓的公共電力早就壞了。」你點燃一只打火機,握住我的手。

  我說:「難道沒人處理嗎?每天帶著打火機多累。」

  你看著我像是面對一則老笑話。「研究做多了很容易忘記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妳不知道嗎?」

  我靜靜地跟著你走下在大樓體內盤旋的長梯。你手中飄忽微渺的火光遙遠地懸在半空裡,我們猶如兩只盲眼的深海魚類在無邊的闃黑海域裡靜靜潛行,生平所見唯一的光亮是磷光海藻與發出螢火的浮游生物。

  終於我們來到幽暗的地下室底部。你跨出一步企圖打開沉睡的車門,我卻沒有放開你。

  「留我下來。」我說。

  ‧

更晚一點,滿月無聲出現在前方的塔樓上。現在天台上除了我們再也沒有別人﹔月光落在斑剝的磚地上,像是積滿了水。

   你的側面深陷在塔樓高大的陰影裡,眉眼鼻翼與我記憶中的輪廓稍稍不同了。

  你說:「我不認為改變我現有的生活方式是妥當的。」

我大聲回答你:「你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樣謹慎?你不需要怕我。」你不理會,繼續往下:「我並且認為像現在這樣的狀態是很好的。我一直都在這裡,妳可以來,也可以離開。我讓妳自由選擇。」

我說:「我不選擇。這是哪門子正常的人際關係。」我進一步刺激你:「你僅僅只是不想負責任。你害怕不能推算的結果,所以你拒絕開始。」

  你竟然承認,你說:「妳說的對。不過我不想談論我的私生活。」你的私生活,我見過。不過就是一間十坪大的屋子,一盞吊燈,一架素白桐木床,一張長方包邊木桌,一把藤椅。大量的書籍紙張散落在地上,桌上一疊稿紙標明論文目前的長度﹔除此之外,只有一隻坐著酒精燈的黃銅茶壺。

  你說:「不是這樣的。我們都有不為外人知的秘密。」

你是一座過度封閉的建築物。這座建築沒有任何一處對外開放的孔道,外牆沒有隙縫,沒有窗,牆面光滑平靜沒有可供攀附的餘地。我對著這樣一座城池說話,城裡除了自顧自迂迴打轉不知往何處去的無數階梯,沒有任何具有實質意義的回答。

  最後我接受了。「我離開的時候,不會有人知道。」

  「也包括我?」

  「也包括你。」

  ‧

  以後我僅僅在另一個社交場合見過你。一個行禮如儀的場面,鋪排得差強人意,人們沒有多說什麼,亦沒有多做停留。典禮結束後我們在會場入口摘下胸花,那些廉價蘭花早在鎂光燈閃爍的時候迅速凋萎。

  你說:「我們離開這裡。」

  我回答你:「我們能去哪裡?我不認識這座城市。何況,我的飛機兩個小時以後起飛。」

  你說:「兩個小時以後,這個下午就結束了。」

  我說:「很久以前就結束了。」

(原載於2004年一月三日中央日報副刊)

[20040102]憂鬱症報告之二:社交障礙

社交障礙有兩種極端。一是極端無法社交,一是極端地社交。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處在這兩種情況交互產生的人際效應裡,因此我經常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那些無法說話的時刻,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我今天沒有辦法讓別人聽懂我在說什麼了。我找不到可以組合的字眼了。」接下來我開始喪失辨識能力;面對面地、或是在聽筒彼端與我說話的另一個人立刻變成一個陌生人。比陌生人更糟的是,我正在和這人進行性質或公或私的交談,在交談的中途我忽然電腦當機般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進行這段談話,以及對方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跟你說話而不是跟他?我什麼時候認識你,你從哪裡知道我姓甚名誰,並且正在為截稿焦頭爛額?然而談話還是必須繼續下去。我一面胡亂敷衍一面努力回想;記憶裡的空白四面八方增生,最後我連思考這件事的原因都遺忘了,期期艾艾地道別轉身或是掛掉電話。

這種社交障礙演變到極致的情況是,任何坐滿人的房間我都沒有辦法鼓起勇氣走進去。那些轉動的頭顱、一張一合的嘴唇、被應酬式的笑容時而拉緊時而鬆弛的皮膚,在在都向我展示一個正常人的世界。而我進不去。

另一種極端發生的時候我都明白自己正在丟乖出醜。通常是個燈火通明座無虛席的場合,列席者互相以合宜的語氣與妥切的用詞交換對時事、藝術、文學、八卦、服裝品牌或隱匿在城市街巷裡的時髦餐廳的看法。漸漸地我控制不住發言的音量,吐字的速度越來越快,大聲張揚並且連續不斷地開啟新的、令人尷尬無所適從的話題。我清楚地知道,我完了。整場聚會中我對我的行為完全無法節制,悲哀地坐在席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成為一樁很快便被遺忘的笑話。

(原載於「野葡萄文學誌」十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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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01]憂鬱症報告之一:副作用

每天晚上十一點我定時服下「速悅」。一種全新的抗憂鬱劑,同時影響血清素與正腎上腺素。長效型,副作用低,一星期內立刻見效。醫生這麼說。

  我喝光杯裡的水讓粉紅膠囊自咽喉深處滑下。膠囊外殼在胃液中溶解,那些我發不出拼音的成分將被我的血液快速吸收。第二天醒來後,我照例面對一個被藥物扭曲翻轉、攪拌起泡的世界。

  是的,在靈魂的殘疾將我的精神狀態細細切割搗碎的同時(凌遲的過程漫長無聲,至今沒有任何語言可以精確形容此類大規模的痛苦),我還必須忍耐藥物的副作用。罹病多年我已經習慣不同的醫生開出不同的保證;最終承受一切嘔吐、震顫、失憶、視力模糊與戒斷症狀的,仍然是我。這具被迫分解大量藥品而疲憊不堪的肉體。

  是的,嘔吐。中午在辦公室吃完午餐便當後快步走進明亮女廁的大聲乾嘔。十指發抖點不完一疊文件的頁數。攤開掌心卻看不清手紋的走向。一天過去以後我記不得這天跟誰見了面說了話。付錢結了帳卻把商品遺忘在櫃台上。

  然而今天份的「速悅」仍舊躺在塑膠藥盒裡等著我。我將它與它的副作用藏匿得非常好,並且努力維持生活的常態,以至於週遭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善於妝扮爽朗健談、穿高跟鞋提公事包上下班的二十九歲女人。

  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內在的某個部分早就已經瘋了。這是任何新型藥物也無法藉著血液抵達的深淵。

(原載於2004年十月號野葡萄文學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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